这时素辉过来拉着我四处乱逛,小嘴叽叽呱呱不停地说着这灯好看,那灯漂亮,连三娘也咯咯乐着。韦虎面带微笑,韩修竹抚须轻笑。
素辉大笑,“你看,木槿,咱们家多亮堂啊。”家?我心里一动。自从三年前听到消息,那场特大水患将建州夷为平地,花家村里的人全部失踪,家对于我和锦绣而言是多么遥远而奢侈的东西啊!
想起素辉说过,这世上只有西枫苑才是容得下我的家,如果真是这样,我又该如何走我的路呢?
还有非白,我该拿他怎么办呢?我猛地想起宋明磊的话,一丝阴影又掠过心头。这宫灯又是为了保护他心爱的人才做的吗?然而这又似乎太隆重了些,让我实实在在地有了被宠爱的感觉。我不由得偷偷扭头看向原非白,不想那个如玉似雪的少年也正在那里静静地凝视着我。
次日,我向原非白告了假。宋明磊亲自来接我,天知道我有多久没踏入西安城的街市了,更别说久病在床的碧莹了。
一路上我和碧莹在马车里掀着帘子,极其兴奋地点评街景,活像两只聒噪的麻雀。难得宋明磊只是在那里看着我俩微笑。
来到馆陶居内,掌柜恭敬地迎我们入二楼雅间,里面早已坐着一个绝代美人。
那美人双眸若紫水晶灿烂,额上一点玛瑙血痣,一身名贵真青油绿色的怀素纱,内衬玉色素纱裙,右耳塞着米粒大小的一颗珍珠,左耳上戴着一串翡翠镶金长坠子,越发显得面如满月犹白,眼若秋水还清。她正是我许久未见的亲妹妹花锦绣。
我上前一把抱住她,“你这个小蹄子,为何许久不同我写信,让我担心死了?”说着说着,我泪如泉涌。
锦绣慢慢环上我的双肩,亦是抽泣出声。过了一会儿,我们三个女孩子抹着眼泪坐下来。宋明磊忙着点菜,而我却急不可待地问锦绣,和原侯爷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的,他们说的都没有错,我已是侯爷的人了。等夫人的孩子满月,侯爷就会纳我做如夫人。”锦绣昂着头微微一笑,渗着得意,回看我时,又带着一丝我从未见过的媚态和慵懒,“姐姐可又要来说教?”我的心痛了起来。为什么?我那最亲的妹妹,从她眼中,只有骄傲和自豪,却看不到那应有的幸福呢?
“我没见过原侯爷,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过他的妻子正怀着他的骨肉,他却和一个可以做他女儿的女孩发生关系,这难道不让人心寒吗?”我看着她的眼睛,静静地对她说着,仿佛也是对我自己说着,而她慵懒的笑容渐渐消失,“妹妹细想想,原氏钟鸣鼎食之家,娶个三妻四妾本是平常之事,你为二房,那么他再娶个比你更年轻漂亮能干的三房、四房呢?你又如何自处?好,咱们退一万步,就算侯爷真心喜欢你,可这种在权力巅峰上拼杀的男人,名利功勋永远是第一,将来面南背北之时,后宫不得干政,你莫非要做他后宫里的一只金丝雀不成?等你人老珠黄,你又拿什么和后宫三千粉黛争宠?”我上前一步,道:“妹妹这等绝代风华的人物,找一个一心一意敬你、爱你、疼你,永远把你放在第一位的、又无名利牵扯的英俊贵族、富家子弟多好,何苦去做人妾室,看人脸色呢?”我牵着她的纤纤玉手,流着泪道:“你看,大哥上次来信就说已在中原富庶之地置办田产,我们五个不如退出原家这个是非圈,到个没有战乱、没有强权争斗的地方,咱们小五义替妹妹找一个真心相爱之人。姐姐这一生反正名声已臭,本也不打算嫁人,那姐姐就永远守着你,快快乐乐地过完这一辈子。就像你以前老说的,锦绣永远和木槿在一起,我们不会孤独终老,好吗?”心中不由得出现非珏的笑容,我一咬牙,甩头忘却。我满心期待地看着锦绣,锦绣漂亮的紫瞳里映着我,被我握着的玉手轻颤着。她的眼泪慢慢流出来,张口欲言,却又什么也说不出。她的眼神是如此的悲哀绝望。
为什么,锦绣?我只觉心中一阵绞痛。
她忽地甩开我的手,仰天一笑。我呆在那里,看着她。
“木槿,为何你总是这么天真?你以为我可以和你一样大智若愚地缩在自我的小世界里,安安心心地享受着大哥和二哥的庇护,然后照顾一个病人,陶醉在重情重义的梦幻中吗?”锦绣对我大声喝道,“那是痴心妄想,我和你们不一样。”我们所有人皆被她的一喝给怔住了,她哽咽着缓缓道:“我天生一双紫瞳,人见人怕,比别人长得好些,更是成了别人口中的祸水降生,妖孽转世。”她猛地掀起右手的宽袖子,露出皓腕,上面一道狰狞的烙痕爬在她大半个手臂上,“在这紫园里,几乎每一个女孩子都被柳言生侵犯过。
夫人是紫园之主,却不闻不问,因为那美其名曰调教,因为我们都会成为色艺双全的杀人利器。还有二哥,你可知道他被……”“够了,锦绣,别再说了……”一直沉默的宋明磊忽然暴喝出声。
我从来没见过他如此生气。碧莹抽泣着过来扶住我,不停地抚着我的背,在我耳边哭着说些什么,可我却似被这晴天霹雳劈到一样,震撼得什么也听不见。
我唯一的妹妹,锦绣,她被柳言生这个变态、这个畜生……锦绣站在我对面,流泪不止,“我们进紫园那年,总共还有二百多个孩子从四面八方同我们一道被卖到紫栖山庄来,可是活下来的,算上我们小五义,只有十五个而已。那司马门之变,你可知道三千子弟兵中又有多少人活下来,回到紫园过新年的不过百十来个罢了……”锦绣拭去泪水,坚定地对我说道:“我只是要活下去,别人九死一生,都换不来侯爷一眼,可如今,我能轻易得到所有的荣华富贵,我为什么要拒绝?”她看我一眼,嘲笑道:“姐姐自命清高,老说那什么乱七八糟的前世长安,说什么一生不嫁,那为何紫园上下人人都道姐姐勾引三爷,就连侯爷都知道三爷、四爷为了你,骨肉相残,而三爷为了独宠你一人,广集珍禽华羽,命人连夜赶造上千盏洛阳宫灯,只为博佳人一笑……姐姐才真是好手段……”“够了,花锦绣,别再折磨你姐姐了……”宋明磊比刚才更厉声地喝了一句,大步走到她的前面,想抓住锦绣的胳臂。
忽地蹿出一个黑影,那人向宋明磊急攻了一掌,将宋明磊逼退到我身边。泪眼蒙眬中我看到一个满脸伤疤的青年,一身劲装黑衣,熊腰虎背,阴冷无比地看着我们。
宋明磊冷笑一声,“原来是侯爷身边的乔万。这是我们小五义的家务事,难道你也想来插手吗?”乔万冷冷道:“侯爷有令,任何人不得伤害锦姑娘,还请宋爷多多包涵。”宋明磊沉着脸,和乔万对视着。
冷不丁锦绣走到乔万面前,狠狠扇了他一巴掌,“那是我宋二哥,你好大的胆子。”乔万当即跪下,冷然道:“属下办事不力,请锦姑娘责罚。只是侯爷有命,乔万不得不从。”锦绣冷笑一声,“好啊,乔大爷现在是侯爷面前的红人,我也支使不动你了。”乔万看锦绣真的生气了,慌忙道:“姑娘息怒,乔万刚才得罪了宋爷,还请宋爷原谅。”锦绣决然地看了我一眼,头也不回地跃出二楼,衣袂飘飞,宛如仙子。乔万随即跃出。刚出屋檐,乔万已将一把油伞遮在她的头上。他痴迷地看着她,而她却在雨中对乔万冷冷说道:“若侯爷知道半个字,我便要你死无葬身之地。”乔万恭敬地应了一声,回头阴狠地看了我们一眼。
我站在那里,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直往下滴。碧莹扶着我,“木槿,莫要难受,你的身子还没大好,莫要听锦绣说的那些气话啊,她还是个孩子啊。咱们先回去吧,反正锦绣一时半会儿也不会离开西安。”我没有动,也没说任何话,只是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望着锦绣消失的方向,反反复复地回味着她说的每一句话,仿佛有千万把刀在凌迟着我的内心。
碧莹忽地捂着嘴惊叫起来,泪水如决了堤一般。宋明磊也是满面惊痛地呼唤着我的名字。我这才发现,我的口中一片苦涩,胸前一团团殷红,原来我竟吐血了。然后,好像有人把我所有的力气从身上抽空了一般,我脚一软,倒在宋明磊的怀中。巨大的黑暗向我扑来,可是我的眼前依然是锦绣的泪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