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在他怀中,是一个女尸。经确认,那女尸,乃是岳翎。
仵作给的结论,是这两具尸体,身上都有慢性毒的痕迹。咳咳,刘泠之前给府上人下的,只是让人无力的药粉,连毒都称不上,所以并未被仵作发现。仵作现在对这两具尸体很感兴趣:似乎死亡前,正是毒发之时。恐怕这正是导致陆公子没有爬出门的缘故。
陆铭山和岳翎,在火中,被活活烧死。
旁的人都有挣扎的痕迹,只有这两人,死前安安静静的,一点儿挣扎的意思都没有。好像在烈烈大火中,他们要共赴一个美好约会一样。
此案例实在有趣,被仵作着重记录下来。
很多年后,江州的官员换了一批又一批。很多人翻到仵作的这个记录,都觉得有趣。闲暇时,会与人讲起。在众人的口中,这是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曾经的名门公子陆铭山与自己的小妾岳翎真心相爱,却不被家族承认。生不能在一起,死便要在一起。
他们在大火中,从从容容地相依而死,面上带笑,似夙愿得偿。
赚得无数人唏嘘落泪。
真实的情况,却只是岳翎下了毒,让她与陆铭山都动弹不了,眼睁睁地看着那场大火倾覆,从衣角,烧到全身。有多痛,就有多恨。陆铭山眼中有多恨她,但他开不了口;他又多想掐死这个女人,但他只能一动不动地抱着岳翎,相依而死。
这正是岳翎要的结局。
他欠她,负她,就用生命来还。
公主想要陆铭山痛苦一生,受折磨一生。
岳翎却想和陆铭山一起去死,像去赴约一样。人约黄昏后,月下柳梢头,他们相携而立,互视而笑。那是多遥远的时光,岳翎再不会得到了。她是个村姑,邺京的天地不属于她,对她来说很迷惘。那也不是属于陆铭山的。岳翎挑选来,挑选去,想给自己和陆铭山找一个最好的死法。托公主的福,她等到了这个机会。岳翎最想得到的,就是这样的结束。
情深而不语,只有死亡可以证明。
【要么爱我,要么去死。
陆铭山,你选一个吧。
你不想选吗?那我帮你选吧。
就算恨我,你也是死在我手中。死前,搂着的人,也是我。】
这是冬末春至的最后一场雪,下得断断续续,一切肮脏,都被大雪掩藏住。很快天放晴,蓬松雪下被压着的草木挺了出来,开始万物复苏的狂欢。那场大雪后,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那是光明前最后的黑暗,挺了过来,一切便都有了指望。
因为不再冷了,气候变得暖和,不说下雪飘雨,一路北上,阴天都没有碰上。天气好了些,又有屈大夫一路尽心照顾,沈宴的寒气侵体,总算好了很多。屈大夫看到了希望,开始着手帮他解毒……
在宁州时,宫中出来的太医,已经如约碰面。太医跟公主见过礼后,就从屈大夫手中,接手了沈宴的治疗。屈大夫跟前跟后,想从太医那里偷师一两步,好提高自己的医术。不知是时来运转,还是太医的医术确实高,总之,沈宴一路伤重、昏迷不醒、高烧不止,在太医手下,他的身体,确是一天天的好了起来。
他能睁开眼睛了。
他能配合太医的治疗了。
他能抗□□内紊乱的内力,等太医每日施针。
他能对刘泠笑一笑,每天听刘泠说些话,看她笨手笨脚地学着照顾他。
陛下真是善解人意,听到沈宴伤重垂危之事,不光让太医出京,还把沈府的侍女侍从们,也打包送来。刘泠终于不用每日战战兢兢,还总是摸不准病人该注意些什么,有更适合伺候人的灵犀灵璧等女上手,刘泠从自我焦灼中,解脱了出来。
她恢复了被侍女们簇拥伺候的日子。
沈宴伤势一日日好起来,他开始处理江州那边的事务。一边与江州留守的锦衣卫联系,一边向邺京汇报。只是邺京那边正全线封锁,信件来往有些不便。但每日传信处理江州的后续事务,本来也是一项繁琐的事情。
沈宴得知了刘泠做的所有事,打算把妻子从这件事中摘出。并在知道广平王府唯一的男丁刘润平、被刘泠送去邺京的定北侯府后,他思索一下,没有问刘泠的意见,就决定把刘润平护下。毕竟,这只是个不到八岁的孩子。广平王府已经没有了,陛下若不放心,可以把刘润平留在邺京养着。到底,刘泠估计再也不愿意回去江州了。
她与江州的联系,彻底切断。
比起这些,沈宴倒觉得,刘泠对他的态度,很是奇怪。他当然相信刘泠喜爱他,满心是他。只是刘泠表现出来的爱意,把握的那种度……他心中微沉,好像又回到以前,陆铭山逼刘泠跳崖那次,刘泠被他救后,态度就热络得很。
沈宴心中怜惜:她是怕再次失去他,所以很害怕吧?
沈宴想跟刘泠谈一谈。
可惜沈宴自己的伤还在治着,他说话都很费力,身体的不舒服,每日都折磨着他的神经。刘泠还没有失常到变了一个人的地步……沈昱便只不开口,先看着。他自己的身体状况,自己是最清楚的。还是养伤为重。
这一日屋中,日常诊断的太医离去,侍女们也伏身离开。沈宴靠着引枕,坐在床上,盯着刘泠沉思。屋中满是药香,刘泠蹲在小案前,拿着小勺,在确定药的热烫。沈宴每天要喝不少药,刘泠别的做不了,这个,她还是能顾着沈宴的。
沈宴喉头突然一阵刺疼,他咳嗽了一声,不远处的刘泠双肩一颤,手中汤匙一抖,慌乱站起,药汁被洒出来一两滴,到她胸口,漫了出来。她也顾不上管,连忙过来,扶住沈宴,看他伏在床头咳血。
等他好了些,靠着床歇一会儿,苍白无色的脸抬起,对她微微笑了一下,他才要开口,被刘泠掩住嘴。
刘泠平静说道,“没关系,我听到太医的话了,这是正常现象。你先喝药吧。”
刘泠熟练地照顾他喝药,她站在一旁,看沈宴许久。
沈宴突然听到刘泠说,“沈宴,你想不想抱一抱我?”
沈宴端着药碗的手顿了顿,他目光抬起,望向自己娇美如花的小妻子。他笑了笑,微微点头。
刘泠立刻走上来,将他抱入怀中,热情而贪婪地抱着。她抱得那么深情,沈宴手中的药碗,几无可放之地。沈宴更是僵了一下,因为他的脸,被刘泠紧靠着她高=耸的胸=脯。整个脸埋入其中,沈宴咳嗽一声。
刘泠立刻弯身问他,“还是疼?”
沈宴默默把药喝完,将碗远远丢开。他抬目,看到刘泠的胸口微湿,里面的小衣显得很清楚。他疑惑了一下,不觉多望几眼。
刘泠垂头,看眼自己胸口。她脸上有了了然之意,“你还想抱我,对不对?”
沈宴一句话没说,再次被刘泠抱入怀中。
再次埋=胸。
“……”沈宴被刘泠逗笑,一笑,他又开始咳嗽。
刘泠困惑地看着他,“我一抱你,你就咳嗽,为什么?你不喜欢抱我?”
她眼中渐有失落之意。
沈宴不得不开口,“不是……”
“那再抱一下吧。”
“……”沈宴的耳根,红了。
气氛中,渐起尴尬。
等刘泠再次找借口,要抱他时,他往后退了退,“谢谢你的安慰,可以了,我舒服很多,不需要了。”
他顿一下,抬眼看她,“或许,你需要我的安慰?”
刘泠想了想,“不,我不需要。你在这里,我已经得到了安慰。”
是么?
沈宴垂目——但为什么,他觉得她喜欢他,喜欢到一个不正常的地步呢?
因为刘泠自觉自己不适合照顾人,回京的一路上,她始终没与沈宴同睡。她跟沈宴说,“我想我越照顾你,你被我拖得伤势越重。毕竟我不懂,你也不说。我不信任我自己,也不信任你。所以,在你病好前,我们分房睡。希望你可以理解。”
“……”沈宴只能点头。
但当晚,当再次被身体的不适折磨得无法入睡时,沈宴听到门轻碰声。他侧头看去,黑乎乎中,有月色清辉照入。刘泠的身影,从门后进来。她像飘着一般,飘到了他床前。
沈宴闭上眼,作不知。
他疑惑刘泠要做什么。
刘泠只无声无息地站在他床边,既不说话,也不动作。若非她呼吸轻微,沈宴几乎以为她已经走了。
良久,水迹啪嗒啪嗒的,滴到了沈宴脸上,不间断。
他猛地睁开眼。
再无法装睡,突地坐起,伸手,一手拽拖住刘泠的手腕,一手摸上了她的眼睛。
他果然摸到了一手湿凉。
刘泠瑟缩了一下,被他的突然起身,弄得绷住身体。
黑夜中,沈宴低问她,“你怎么了?不是不和我睡吗?”
刘泠被他扣在怀中,不敢挣扎。她怕自己一动,沈宴被她带得伤上加伤。她被抱在他怀中,头靠着他胸口。他胸膛清瘦,一身药香。刘泠的眼泪,再次不受控制。
她低声问,“你想和我睡吗?”
她猜,他肯定要逗她,说不想,或者说,你可真亟不可待之类的话。
沈宴一直是这样逗她玩的。
他逗一逗她,她也许就好受一些了。
但是沈宴低头,在黑暗中,与她湿润的目光对上。他认真说,“特别想。”
“……”刘泠一滴泪顺着面颊滑下,沈宴低头,长睫刷上她的眼睛,又酥又痒。
脸开始发烫,刘泠从尾椎骨,全身战栗感起。
她伸手搂住他,摸上他嘴角,问,“干什么停下来?为什么不亲我?你嫌弃我吗?”
“我怕你嫌弃我呀,”他声音温和,在夜中清晰,“我嘴里全是药味,你不喜欢。”
“我喜……”她的唇被堵上。
一个香甜而缠绵的吻。
沈宴拉开锦被,将刘泠一同裹入,“我邀请你跟我一起睡。”
刘泠侧了侧头,看到床前照下的月光。她露出笑,爬入他被子里。被子里热乎乎的,全是沈宴的气息。
刘泠的心,在一晚上的低落后,从踏入这个门开始,就一点点晴朗。
她露出笑,俯身,亲吻上她的爱人。
刘泠确定沈宴什么也不知道——但是沈宴这么神奇,他什么也不知道,依然能让她心情好起来。他一笑,她就跟着想笑。
他总是这样。
对啊,这就是缘分。
刘泠对沈宴动心,从一开始,就是因为他总是莫名其妙的,能摸准她的脉。
刘泠快声,“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他低声笑,情绪一波动,又开始咳嗽。
沈宴说,“你真是要我的命,你……”他被刘泠俯身亲一口,话就没说下去了。
夜很长,刘泠愿意在沈宴的怀中,躲一辈子。
她真爱他,语言难以表述,没有词汇可以形容。这种感觉,生死皆抛。无论真假,他一喊她,她就能立刻回头。
当她在纷飞大雪中,在沉沉湖水中,听到那声“刘泠”,她的心,就开始落泪。一边落泪,一边回头——
她要看到他。
什么原因都不要理,她就要看到他,非要看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