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望京不禁为赵知州鼓掌。这话说得委实巧妙,也算歪打正着。他应该是想用陛下疼爱儿子的事例来触动殿下,好叫殿下感同身受,进而赞赏他的慈父之心,为接下来的调任做铺垫,却又哪里能想到,无需拿天家父子说事,但凭他死也不肯让有姝受苦的行为,就已博得殿下莫大好感。
果然,九皇子亲自替他斟酒,笃定道,“赵大人此次评级,本王认为完全可得一个‘甲上’。”
“哪里哪里,殿下谬赞!”赵知州晕乎乎地笑起来。
九皇子替少年夹了许多菜,看着他慢慢吃下,又道,“赵大人近些日子似乎在为两淮盐运使的事奔波?”
赵知州打了一个激灵,酒醒片刻,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九皇子不等他回应,继续道,“两淮盐运使的确是个好差事,但风险也大。细数历任盐道,得善终者少,断头的多,盖因上面盯得紧,下面也眼热。”
赵知州面容苍白,手脚微颤。虽然九殿下是用推心置腹的语气与他交谈,但他总觉得脊背生寒,膝盖发软,当场就想跪下。
九皇子一面安抚已停下进食,表情忐忑的少年,一面拍打赵知州肩膀,“赵大人,你十分精通庶务,尤其对经营之道颇为擅长,做一个区区盐政岂不浪费?你来户部,做本王的钱袋子。”
这句话不是询问,而是盖棺定论,仿佛明天圣旨就能发下来。若从旁的皇子口中听闻,赵知州定然心存疑虑,但九皇子之言有时候却比圣旨还管用。要知道这位主儿可是六岁就能处理繁杂朝政的鬼才,陛下做出的许多决断,背后都有他的影子。
赵知州受宠若惊,连忙起身谢恩,却又被九皇子摁坐回去,让他不必拘礼。
一餐饭吃得宾主尽欢,临到宫中快要下钥,九皇子才起身告辞,走到门边时柔声叮嘱,“明日辰时,我派人来接你入宫。”
“啊?入宫作何?”有姝大感不解。
“你不是答应跟我走吗?自然要当我的伴读。”九皇子洒然而笑,眉眼飞扬。
醉醺醺的赵知州立刻被吓醒,急道,“殿下已经有两名伴读,怎还要再添一个?不瞒殿下,微臣这儿子实在不成器,从小到大只晓得玩闹,读书的时间加起来不超过两月。微臣把他惯坏了,脾气骄矜得很,恐入不得殿下法眼。”
“怎会入不得?”九皇子明白赵知州在担心什么,似宣誓一般慎重开口,“赵大人请放心,本王定然好好待有姝,断不会让他受一丝委屈。”话落也不等人反应,拉着少年上了马车,绝尘而去。
马车驶出去老远,有姝才探出头喊道,“爹,我去送送九殿下,很快就回来。”
赵知州僵立许久方抹把脸,露出古怪而又担忧的表情。之前殿下那番话,怎会越回味越不对劲儿呢?像女婿在应付老丈人一般。自己果然酒喝多了。
有姝将主子送到宫门口,见还有几刻钟才落锁,便拽着他衣角说了会儿话,脸上透出连自己也不知道的依恋之情。九皇子十分享受,将他困在怀中,微笑凝望,待他告别时才道,“你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不如我送送你。”
有姝眼睛一亮,便要点头,却被忍无可忍的薛望京打断,“殿下,陛下已经派人来催了,您还是进去吧。有姝送您回来,您又送他回去,末了他不放心,又送您回来,你是不是也要送他回去?您们送来送去的,什么时候是个头?干脆今晚直接睡在来回的马车上得了。咱们夏启可不像大明,是有宵禁的。”
别说,就两人今天在胡同里死绕的劲头,还真有可能干出那等傻事。
有姝被说得耳热,九皇子亦没好气地瞪伴读一眼,终是一步三回头地入了宫门,且一再交代明日辰时定要相见。直到宫门完全合拢,再看不见那人身影,有姝才收起满脸红霞,面无表情地爬上马车。
受托送人回家的薛望京看看冷若冰霜的少年,直叹什么锅配什么盖,这两个竟都是变脸的高手,在殿下-身边分明是个可爱羞赧的粉团子,到了自己跟前就是一坨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渣子,待遇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
不过正因为如此,他对少年的好感反而直线上升。对旁人不假辞色,单对殿下掏心挖肺,且不论他是真情假意,只这种做法就能让殿下感觉到安全,从而保持平静愉悦的心态。殿下可不喜欢左右逢源、面面俱到的人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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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姝回到家,就见角门处站了许多人,细细一看却是二叔与二婶,还有赵玉松,中间围了一个太监,正情绪激动地说些什么。那太监很不耐烦,几次想走都被二婶拉住,往袖子里塞银票。
有姝直觉会遇上麻烦,绕了个远路,从西面的角门入府,刚跨进垂花门,就见王氏正与四婶、五婶坐在葡萄架下谈笑,表情颇为神秘。不等他询问,王氏就颠颠儿迎上来低语,“儿子,你听说没有?赵玉松因写了一篇非议宗圣帝的文章,被御史弹劾啦!方才圣上已颁下旨意,剥夺了他未来五年的考试资格。再过两月他不是要参加会试吗?这下没戏了!”
四婶也跟着幸灾乐祸,“可不是嘛!当初二嫂还信誓旦旦地说他能考中状元,结果呢?”
“结果脸被打得啪啪作响!”五婶放下瓜子,在自己脸上拍了几下。
都说三个女人能顶一群鸭子,这话果然没错,看见聚在一起嘻嘻哈哈的三人,有姝太阳穴直抽。所幸王氏知道儿子不爱听这些,对功名也不在意,便挥挥手让他去洗漱,似想到什么又将他叫住,“对了,你爹找你,换了衣裳去他书房一趟。”
有姝乖乖答应,两刻钟后敲响房门,就见赵知州扶着额头唉声叹气。
“爹,你怎么了?”他倒了一杯热茶放在桌角。
“都是爹害了你!”赵知州越发苦恼,拉住儿子细细道来,“若不是爹让你去巴结九殿下,你也不会摊上这种倒霉事。”
“什么倒霉事?”有姝不明所以。
“给九殿下当伴读啊!还是爹害了你,总以为到了岁数你自个儿会长大,所以不肯与你说外面那些糟心事。你不知道吧,九殿下他有病。”赵知州指了指自己脑袋。
有姝心脏狂跳,急促询问,“殿下生了什么病?严不严重?”
“得了这病,他死不了,死的都是旁人。”赵知州叹了口气,“九殿下打从三岁起就常常梦到前世,所以晚上总睡不着。你想想,一个人从三岁到十七岁,连续十五年没睡一个囫囵觉,他得多痛苦?他一痛苦脾气就格外暴躁,谁若是不小心惹了他,提剑就砍。你别以为爹是在吓唬你,他今儿也不知吃了什么灵丹妙药,倒十分正常,但平时可不是这样。有一年他削掉六皇子半边胳膊,六皇子母妃找上门来哭闹,又差点被他割断脖颈。还有一年夏天,他嫌蝉鸣声刺耳,吵得他睡不着,就让宫女太监全去捕蝉,结果有几只没捉干净,叫他听见,竟杖毙了东宫半数侍从。那场景,当真是血流成河啊!后来朝臣们弹劾声太大,仲康帝找他来一问才知,因害怕噩梦,他竟连续十七八天未曾阖眼。十七八天,你想想是个什么光景,若是换个心智不坚者,怕早就疯了。”
赵知州回忆往事,犹感到万分心悸,颤声道,“他如此暴戾恣睢、阴晴不定,早已遭到许多非议,朝臣也对他颇为不满。若非他有经天纬地之才,又是那等传奇出身,许是早就被废了。儿啊,爹不像你二叔,明知是火坑还逼着孩子往里跳。你若是不愿意,爹这就去找老太爷,让他想想办法。你许是不知道,赵玉松给他当了十几年伴读,说弃就弃,丝毫不留情面。你跟他才哪儿到哪儿啊……”
有姝不等赵知州把话说完,就忍不住抽抽搭搭地哭起来。他原以为主子上辈子过得很好,只略有遗憾罢了,却没想到他被伤得那样深,以至于转世投胎,灵魂中还烙下抹不去的伤口。九皇子之所以夜不能寐、脾气焦躁,是因为他太过不安所致,而这份不安,正源于自己的不告而别。
他无法想象他是如何从那些彷徨无措、绝望等待的梦境中挣扎醒来,又是如何怀着恐惧的心情迎接下一个明天。三岁到十七岁,他有过过一天安稳日子吗?他看着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却原来一直陷落在痛苦中。
有姝越想越伤心,越想越自责,顿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赵知州眼看儿子摇着脑袋,仿佛要哭晕过去,连忙将他抱入怀里拍抚,连说爹错了,爹不该吓唬你,爹这就去找老太爷,让他把伴读的差事推了。
“别推,我要给殿下当伴读。”有姝立刻停止哭泣,紧紧拽住赵知州手臂。这辈子,他定要寸步不离地跟在主子身边,再也不跑了,便是他打他,骂他,嫌弃他,也不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