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去探望女孩时,女孩又恢复了最初的平静,平静得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只是她眉宇间的忧郁又加深了些许,眼中好似有什么东西沉寂了下去。
他亲手点燃了她眼中的点点星芒,又亲手掐灭了它。
他有些难受,那时的他尚不明白,有一种真心,当你伤害了它,就永远失去了它,再也找不回来。
小女王不再关心他的丈夫,他是推行新政还是打击政敌,他是孤枕独眠还是相伴佳人,她都不再关心,她又回到了最初的那个小公主,一个人在花园中孤独长大的小公主。
曾经因为一个人缓缓开启的一道门缝,现在又完全闭合上了。
终于到了女孩的生产之日。
她的险状超出所有人的意料,她本就年纪幼小,元气不足,为了尽快怀孕,她还采用了一种严重损耗生命力的催孕方法,孩子降落之时,也是她灯枯油尽之时。
巫医低声对他说,女王本就身子骨弱,而她本人又没有求生意志......
接下来的话他已经听不见了,他浑身颤抖着冲进了产室,而她,就像一枚凋落的花瓣静静地躺在那儿,无惊无忧,恬淡宁谧。
他轻轻地握住她的手,把自己的额头抵在她的手上,喉中有些哽咽,他直到现在也没有明白自己对这个女孩的感情,可是他曾想护住她的,他曾经想过的!
孩子啼哭起来,声音有力清亮,她的手轻轻动了一下,他立刻抬起头来,急切唤着她的名字,她缓缓睁开眼,视线还有点找不到焦距,却本能地朝孩子的方向偏了偏,声音低不可闻,“孩子......太傅会爱他么?”
他眼中含泪,坚定地答:“会。”
她仿佛是满意了,脸上的神情缓缓松弛开来,就那么朝向孩子的方向,静静地凝视着,没有了生息。
直到后来,他才知道,那种严重损耗生命力的催孕方法,是他那名美姬想方设法透露给她的,她能看到他和美姬亲热的画面,也是那名美姬设计的。
谁都知道,陵鱼国的小女王只不过是相王身边的一个傀儡,除了能延下一息王室血脉,没有任何用处。让她和相王离心,甚至让她产下子息后就死,然后自己再回到相王身边,这就是那名美姬的打算。
他知道后极为震怒,从未有过的震怒,生平第一次,他以一种残忍的方法处死了一个女人,还是曾经和他亲密过的女人。
女王死后,他按照女王遗愿继任为陵鱼王,这为他带来许多非议,国内人言籍籍,民心浮动。
更有敌国趁国有大丧之际发动战争,情势危难之时,他毅然决定亲自带兵出征,与敌军一战。
他没有辜负自己文武双全的名声,陵鱼*队在他的带领下节节胜利,但谁也没有想到,他会在战场上受到重伤,而且伤的是眼睛,他失明了。
他不能再上战场,更无法指挥战争。
而此时敌人并没有完全溃败,战况陷入了僵局。
他狂怒,暴躁,不知有多少个巫医因此而送命,军队在一天天地消耗。
当此之时,王室的巫祝告诉他,还有一种办法让他重见光明,巫祝说,这种办法是女王提出来的,她离世后,并没有像一般的人鱼那样化为泡沫消失于大海,而是成了一缕深海幽魂,或许是因为王室血脉的原因,或许是因为她心有牵念。
太傅失明后,她来找巫祝,说愿意用自己一部分魂魄和珊瑚一起炼化,为太傅重新炼化一双眼睛,过程很痛苦,可是她做了。
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当艳若桃李的红瞳安上他眼中的那一刻,无数的感情汹涌而来,他甚至不知道,这感情是自己的,还是女孩的。
他带领军队战胜了敌军,保住了国家,这为他赢得了极大的声望,之前的非议一扫而空。
可是,他却再也无法爱上任何女人。
或许因为她的魂魄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他忽然就理解了那个女孩,理解了她的一切所作所为。
当她的兄姊们抛下自己应尽的职责时,她用自己稚弱的肩膀扛起了它,她选择太傅,避免了一场内乱,她拼命延下子嗣,为王室保住一息血脉,她用自己的魂魄为太傅炼化眼睛,不是因为他是她的丈夫,她对他余情未了,也不是因为他是她儿子的父亲,而是因为......他是能带领陵鱼*队打胜的那一个......
即便只是个小女孩,她心中也有守护国家的信念,她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并为此付出了一生的代价。
但在别人的眼中,她不过是个傀儡。
他终于发现,自己已经无可避免地深深爱上了她,当她选择自己当相王的时候,他没有爱上她,当她说要把王位禅让给他的时候,他没有爱上她,可当他终于懂得她之后,他不可自拔地爱上了她......
其实他们都是一样的,他们都是守护者......
但他却没有守护住最应该守护住的她......
她还有一缕魂魄飘荡在王室花园内,因为这缕魂魄残缺不全,已经不记得前因后果,所以它迷失了。可是这样下去对她极为不利,他不能任由她迷失,于是他让巫祝在他病伤虚弱之际把魂魄抽离出身体与她相见......
他们终于相爱,可却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含泪看着臂弯中的少女,心如刀绞。
女孩睁着泪光蒙蒙的眼睛,好久才道:“所以,我就是那个女王对么?”
他低头吻住她,一缕润泽滑在她的脸上,她闭上眼,说道:“我明白了,我心愿已了,该离开了。”
他在她唇畔呢喃,“等着我,我很快就会来找你......”他的指轻抚着她的眼睛,“我会把一切都还给你......”
她唇角露出一点微笑,道:“我不后悔今生所做的,可如果有来生,我也不想再这样了,我不想再当女孩,也不想再......”她微微一顿,又道,“你知道吗,我很羡慕那些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成了一个男孩,天天练习射箭......”
她喃喃地述说着她的梦,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所以她没有注意到,她透明的身体正在缓缓消散。
她曾以为他是一缕幽魂,而最终幽魂却是她自己......
流瞳坠入她的梦中,然后看到一道僻静的街道上,一个盲人男孩带着一只猫经过,路旁摆着一个算命的摊子,摊子后面的瞎子对他说:“快回家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