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侧的小道上,出现了荆彦带着薛静仪匆匆而来的身影。
两人行到跟前,薛静仪定了定神看向公仪音道,“无忧,听说你们有事要问我。”
公仪音点点头,声音清泠若流水,“静仪,你们府中,可有一位唤作徽娘的年长女婢?”
“徽娘?”薛静仪眉微蹙,眯了眼眸想了一会,忽而眸色一亮,看向公仪音道,“对了,府中是有一位叫徽娘的女婢。”
“可知是何身份?”公仪音追问,“我看当时常夫人的反应,这位徽娘似乎身份有些不一般?”
薛静仪默了一默,声音中带了丝嘶哑,“这位徽娘,从前不过是先夫人院中一个小小的女婢。先夫人不幸离世,她伤心欲绝,当时在灵堂之上欲自杀殉主,幸被人救下。”说着说着,薛静仪声音渐低,“后来幸得我母亲……”说到这里,她似乎怕在场几人不明白,转了话锋解释道,“诸位可能不知道,我的生母并非母亲……并非现在的夫人,也非先夫人,而是先夫人身边的贴身女婢,先夫人去世前,将我生母托付给了父亲,后来便有了我。”她眸光渐暗,面容上带了几分让人心疼的苍白。
萧染伸手握住她冰凉的手掌,给予她无声地安慰。
薛静仪抬头朝萧染笑笑,深吸一口气接着道,“当时徽娘虽被救下,却仍存着轻生的念头,还是我生母劝了她许久,她方才打消这个念头,在府中留了下来。因为殉主之事,父亲对其气节颇为赞赏,吩咐府中之人不得亏待于她。我生母去世之后,徽娘愈发深居简出,安静得如同府中没有这个人一般。”
说到这里,她抬目不解地看向公仪音,“无忧,你怎么突然问起徽娘来了?还有,你是怎么知道府中有徽娘这个人的?”
“刚刚徽娘出现在了隐园之中。”公仪音目色深沉。
“什么?”薛静仪面露吃惊的神色,不解道,“徽娘一向只在自己院中活动,今日怎么会出现在隐园?无忧,你没有认错吗?”
公仪音摇了摇头,紧蹙的眉心不曾松开,道,“我并不认识她,只是听到常夫人唤了徽娘的名字。”
“母亲?”薛静仪越发诧异了,“这到底怎么回事?”
“当时徽娘出现在隐园,替我和常夫人斟茶,似乎有些心神不定,茶水洒出惊动了常夫人,被夫人认出她来了。后来常夫人让她不用操劳,赶紧回房歇着,徽娘应一声便下去了。”
薛静仪眉头一皱,语中隐有不解,“奇怪,徽娘在府中的地位已经不是普通的婢子了,怎么会叫她出来斟茶?”
“当时常夫人也这么问,徽娘道,今日生辰宴人手不够,是管家派她过来帮忙的。”
“不应该啊。”薛静仪双手在身前绞动着,呢喃道,“管家在府中多年,徽娘的身份他是再清楚不过了,就算人手再不够,也不会派徽娘出来啊。”
听薛静仪这么一说,众人自然也发现了这其中的蹊跷。
秦默看向薛静仪,“可否将府中管家请来一问?”
薛静仪点点头,唤来一旁立着的女婢,让其将管家带来此处。
女婢领命而去。
公仪音看着女婢匆匆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道,“如果此事不是管家吩咐的,那么就说明,这个徽娘,一定有鬼!”
薛静仪点了点头,眼中忧色愈发浓重起来。
本以为父亲和母亲只是身体不适才突然晕厥,谁曾想到这里间竟牵扯到了这么多人和事?
好在管家此时就在隐园不远处,正满头大汗地指挥着府中如无头苍蝇般乱撞的仆从不要惊慌,各归各位。听到女婢奉薛静仪之命来请,忙擦了擦额上汗珠,急匆匆跟着女婢朝隐园去了。
管家行到薛静仪跟前,喘了喘气,行礼道,“见过女郎。”
“管家,今日是你派徽娘来府中帮忙的吗?”薛静仪示意他不用多礼,急急问道。
管家一愣,正在擦汗的手顿在半空,狐疑道,“徽娘?没有啊,老奴早得了郎主吩咐,一直不曾去打扰过徽娘。”
听到管家的话语,薛静仪一“咯噔”。看来,是徽娘撒了谎!
秦默墨瞳一缩,周身气息寒了寒,转头看向荆彦道,“速速带了人去徽娘房中将她带来一问。”
“是!”荆彦神色一凛,招手唤了一队衙役过来,在管家的带领下匆匆往徽娘住的小院而去。
公仪音心内升起一丝隐忧,眸光沉沉看向秦默,面容冷肃,“九郎,依你看,这个徽娘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秦默眸中神色幽幽,划过一丝沉郁,他扫一眼在场众人,并未即可答话,良久,才语声沉凉出了声,“徽娘既然对先夫人感情深厚,想来定然对薛公续娶常夫人进门有所不满。”
公仪音瞪大了一双玲珑眉目,神情微讶,“九郎的意思是,徽娘因敬重先夫人,因而对后入门的常夫人有所不满,所以趁此机会在茶里下了毒,想谋害常夫人?”
秦默转了目光看向远方,语气不急不缓道,“现在这些也只是我的推测,是或不是,还得等那杯中茶水的检验结果出来才能知晓。或者,等徽娘来问个清楚才知。”
见秦默这般说,其他人也歇了再问的心思,在原地焦急地等着。
很快,远远跑来一名衙役。
衙役气喘吁吁行到秦默跟前行了一礼,语气急促道,“报告寺卿,徽娘不在房中。”
秦默眸色一沉。
公仪音亦是一惊,不在房中?莫不是畏罪潜逃了?
秦默眸光动了动,往远处一扫,当机立断看向众人开口道,“荆彦,你带衙役在府中四下搜一搜,薛女郎,麻烦你让人找徽娘平日里相熟的女婢问一问,看是否知道她去了哪里。另外,请五兄和萧女郎随管家一道去府门口问问,看徽娘是否出府了。”吩咐完这一通,转头看了公仪音一眼,“无忧,你随我一道,再去徽娘房中看看。”
听得秦默的吩咐,众人纷纷点头,快步离去。
秦默看一眼公仪音,淡淡道,“阿音,我们走吧。”
荆彦给秦默留了一名衙役带路,衙役走在前头,秦默和公仪音并肩行在后头跟着。
日头渐渐西斜,阳光宁静地洒下。公仪音用手遮了眼抬头一望,天空湛蓝流云朵朵,带着夏末秋初的舒爽开阔之意。薛府分明还是那个古朴雅致的薛府,然而公仪音放目远眺,却分明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从前只觉薛逸海与常夫人伉俪情深羡煞旁人,现在想来,薛逸海对常夫人的情深如许,又何尝不是对他先前那位夫人的残忍?
旧人已逝,再添新人,如今薛逸海的心中,可还有半分已逝伊人的影子?
自古男儿多薄幸,思及此,公仪音侧头看一眼身旁神色淡然的秦默,微微叹了口气。
她目光不过惊鸿一瞥,本以为秦默不会察觉,不想他温柔地看过来,唇边挂着淡淡的微笑,“阿音,怎么了?怎么突然情绪就低落了。”
没想到自己小小的情绪波动也能被秦默看在眼里。
公仪音在感叹秦默心思细腻的同时,不由又生了几分隐忧,这样优秀的秦默,必定会被族中众人寄予厚望,自己和他最后……真的能排除万难走在一起么?
前世是因为父皇的百般斡旋自己最后才得偿所愿,但这一世因为自己的重生,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可以说,一切都是按着新的轨迹在朝前发展。
明明日光倾城和暖宜人,她却突然生了几分萧瑟的感觉。
见她久不出声,秦默的语气愈发柔和了,微笑着凝视着他,语气轻柔地像拂过耳边的羽毛,“阿音,你有什么烦心事么?”
公仪音叹口气,沉沉望向秦默,“阿默,你说,如今薛公的心里,可还有一丝他先夫人的影子?”
秦默是何等通透之人,一听公仪音这话便明白了她在担心什么。不由停下脚步,定定凝视着她透彻如水的眼眸,面容被阳光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色。
他就那样温柔似水地注视着公仪音,忽而一笑,如枝头层层绽开的洁白梨花,让公仪音眼前的整个世界都绽放出明亮的色彩。
“阿音,你又在胡思乱想了。”秦默轻笑,伸出手轻轻捏了捏他的脸颊。
被秦默一眼就看穿了自己的小心思,公仪音不免有些羞意浮上,别过头犹自嘴硬,“我没有胡思乱想呀,我只是单纯地在思考这个问题而已。”
一个“单纯”二字,恰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让她的小心思显露无疑。公仪音话一出口便觉出了不对劲,脸色愈加红了,低垂着头不敢看秦默。
秦默轻轻一笑,悦耳的声音在公仪音耳旁轻颤。
“你呀,怎的对我这么没信心?难道在你眼中,我就是那朝秦暮楚之人?”
公仪音摇摇头。
秦默若是朝秦暮楚,当初在被迫娶了她之后就不会仍对她极好,而是去外面寻他的红颜知己去了。毕竟,他建邺第一风流名士的名头在那里,要什么样的女郎没有?只要振臂一呼,保管各色各样的女郎一窝蜂就涌过来了。
可是他并没有那样做。
公仪音不由定了定心。可是心中对秦默会说的话又有些期待,假意仍未想通,抬了头,一双水润的玲珑杏目紧紧凝视着秦默,眸光微漾,“那你说,若是你家里人逼着你娶别人,你待如何?”
秦默心中一“咯噔”,想起了同王家的婚约。
他探过母亲和祖父的口风,母亲对他不喜,自然不想他同王家联姻。可祖父那边,却怎么也不松口。只道王家女郎宜室宜家,长得又貌美,实在是士族主母的不二人选,让自己日后休要再提这事。
四大家族盘根错节,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而联姻,是维系家族关系的最好法子。他本就没想着祖父能立马同意,正准备徐徐图之,不想现在公仪音突然提起这事,不由眉尖一蹙,垂在一侧的手一阵轻颤。
现下事情还未解决,告诉阿音也只是徒增烦恼。更何况,这个小丫头如今正对自己不信任着呢,若再知晓这么一出,必然会生出些不满。他不想因为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坏了两人之间的感情。
想到这,他朝公仪音露出一抹清浅的笑意,温声道,“瞎想什么呢。若真有这样的事,我自然是抵死不从的。”
公仪音这才展颜一笑,露出颊边两个若隐若现的梨涡来。
又行了几步,徽娘居住的小院已出现在眼前。
徽娘的院子位于薛府西北角处,位置有些偏僻,寻常人都不会来这边。方才被衙役搜过,院门微敞,在风中轻轻晃动着,发出咿咿呀呀的声响,平添几分萧索之意。
公仪音上前推开院门,同秦默一道走了进去。
小院不大,一眼扫去便能将院中的一切尽收眼底。院中一颗大树,树下晾着几件粗布衣物,除此之外空空如也,粗粗一看并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公仪音同秦默对视一眼,朝院中伫立的两间小屋走去。
左侧那间房屋较小,从窗户望进去,一口灶台在正中间,似乎是灶房的模样。看来徽娘在府中的地位果然颇为特殊,竟然能拥有自己单独的灶房。
右侧那间,则是徽娘平日里休息和起居的地方,斑驳的木门敞开着,院外阳光明媚,房内便显得有些冷清阴暗了。
秦默抬目一扫,率先走了进去。
一走进去,迎面一张青竹小几并竹制坐榻,左右用竹帘隔出两个小的隔间,挑帘一看,左侧的隔间放着一张床榻,想来是休息之处,另一侧开窗,视线较为通透,地上的矮几上放着针线等物,应是徽娘平日里活动刺绣的场所。
公仪音挑帘走到左侧隔间里头,秦默也跟在她身后走入。
她先在床榻上拍打了一番,枕头和被褥里也仔细检查了,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又把视线落在隔间一角的朴质衣柜上,伸手打开来。
里头的衣服并不多,整整齐齐叠着,公仪音拿手翻了翻,视线被右侧一件单独叠放着的烟霞色裙衫所吸引,不由拿在手中仔细检查着。
针脚细密,用料精致,可是样式似乎不是时下最流行的款式。
公仪音看向秦默分析道,“这应该不是徽娘的衣物。”
秦默挑了挑眉,含着笑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公仪音摸了摸手中衣料,“这料子绝非徽娘一个小小女婢能用得起的,再者,这么鲜艳的颜色,显然也不适合如今早已不年轻的徽娘了。”
“那依阿音看,这衣服会是谁的?”
公仪音沉吟片刻,“看这衣服的款式,似乎并不是近年流行的。我猜,这件裙衫,应该是薛府先夫人的遗物,先夫人逝世时年纪尚轻,正适合穿这样鲜亮的颜色。而且……”她指了指衣衫上头一处颜色明显较浅的地方,“这里有褪色的痕迹,我猜是徽娘夜夜睹物思人,泪水浸透衣衫所致。”
想到这个可能,她不禁叹了口气,“先夫人到底是位怎样的女郎,竟让徽娘不惜自杀殉主,又思念其至如斯地步?”
秦默亦是不语,良久,看向她手中的衣物道,“这件衣物你先拿着,等薛公醒过来让他看看,这究竟是不是先夫人的衣物。”
公仪音应了,随手将其放到了床榻之上,又四下翻了翻,没有翻出什么东西来。
她和秦默转到另一侧,亦是一无所获。
公仪音皱了眉头,显然有些懊恼。本以为能在徽娘房中搜出些许蛛丝马迹,没想到竟什么收获也没有。至于常夫人所中的砒石之毒,更是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徽娘曾有过。
这么看来,徽娘的确是做了万全的准备啊。
如果是这样的话,估计送回延尉寺的那个杯子中应该也检查不到毒素了,也许徽娘早就趁着当时现场混乱之际将杯子给掉包了。
这么一想,顿时有些垂头丧气起来。
秦默正待出声安慰,突然听得院外响起一阵凌乱无序的脚步声,显得颇为急促,一下一下似踏在两人心里。
下一刻,房门被撞开,闯进一个满头大汗的薛府侍卫,双目圆睁,面上神情惊吓不已。见到公仪音和秦默两人,那侍卫顾不上行礼,气喘吁吁惊恐道。
“不……不好了!郎主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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