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里反复着,刺刺与吴长印却已经聊上了。乡音真是个让人疑惧尽去的好东西,更不要说刺刺原就是个最能感染他人情绪的女孩子——她不过才说了两句淮阳话,吴长印在他面前怎么都不肯说出来的实话,竟就没能忍过这两句。
他凝神听了一会儿,这个叫长印的少年,果然是从北方逃难过来的,小时候所住的村子,距离刺刺的百戏村竟才不过几十里的路途,同属陈州方圆,也就难怪他听到刺刺说话,立时有些激动。以他所言,父母双亲何日故去的他已记不清了,只知辗转流落至徽州时差不多已是七岁,见城府繁华,便留了下来,每日寻机捡些旁人吃剩的,间或还行些偷鸡摸狗之事。
最早收留长印的并不是吴天童,而是欧阳信。欧阳信其貌不扬,但轻功超群,时时也去往徽州城里,做一些梁上君子的勾当,偏巧不巧,遇见了在同一户偷偷摸摸的小子长印。两人盗窃的本事自是天地之别,收成当然也不可同日而语,在他看来这衣衫破烂的小孩实是笨拙至极,叫人发现只怕是迟早之事,不过本着一损俱损的一点无可奈何,还是出手将他带回了此镇。
几个仍留在镇上的黑竹遗人之中,吴天童、石志坚与他是最为要好的,却唯有吴天童成了亲。对此欧阳信二人倒是并不嫉妒——因为吴天童讨的老婆一点也不让人羡慕。起初似乎也并非是出于吴天童的本心,只不过——当初若非这个膀圆腰阔的女人把这些个垂死的男人一个个背回了家去,只怕大多数都留不下性命来。女人姓秦名松,长得也像一棵松,她于这许多男人之中独独看上了吴天童,也便只有让吴天童“以身相许”了。
吴长印说到这些事情时,如所有的小孩子一般吃吃而笑,大约这是欧阳信、石志坚时不时聊到吴天童与秦氏时给他听见,他不必全然明白也足够继承了他们的幸灾乐祸。他本无所谓这三个人里哪一个成为他的“大”——只不过,几兄弟里只有吴天童家里有女人,一合计,“长印”顺理成章,成了“吴长印”。欧阳信教他轻功,石志坚教他短兵,吴天童教他暗器,秦松教他拳脚——今天住这家,明天住那家,这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于长印来说,分量本是差不多的,不过是称呼不同。
君黎没有回头去看吴长印。他只望着外面的雨,和那树下的几个人。如果吴长印所言非谎,倒也能明白他们为什么如此在意这个少年的——这几个从一场屠杀之中苟活幸存、声名籍没的黑竹余党,这些年所有的乐趣与寄托,大概也都在这一个共同的后人身上了吧。
刺刺与长印说一会儿淮阳方言,又说几句徽州土话,说得热烈,吴长印越发解释起近日的事情来——吴天童虽不是四人中武功最好的,不过似乎头脑最为活跃,一贯有甚事情都是他拿主意。欧阳信仗着轻功以偷盗为生,石志坚则靠玩弄几把匕首变戏法为生,两个时常去徽州城里,不过自从吴天童想出了在这宅子编讲故事的营生之后,那两人去城里就顺道散播此事,也说来了不少好奇的江湖闲人。吴长印也跟去城里玩了几天,昨晚君黎到此镇上,三人恰是不在,否则,吴天童倒也不至于让秦氏走避了——无论如何,他总不会认为四人合力还未能是君黎对手,独自面对君黎只能自认倒霉。
秦松当然是赶紧去徽州城里寻了欧阳信和石志坚告急,连同长印,一起返回来救人。不过,四个人回来的时候,君黎却走了。几人听吴天童说了先前之事,欧阳信更说起了徽州城里已然传出君黎于比武决斗中胜了青龙右使霍新的消息,商量之下,只觉在此镇长留未有出路,既然君黎对几人没有敌意,不如借机追随于他,或许将来另有建树。
黑竹会和君黎的名字,长印在吴天童讲的那些故事里已经听得烂熟了,但故事终究只是故事,他从不认为这些人事当真存在于现实之中,这晚上却忽然听说故事中的人来了小镇,那个黑竹会与自己这四个长辈更有莫大的关联——他心里固然有种异样的感觉,但一贯心目中的厉害人物再没有超得过父母和两个师父的——所以若说是他顽皮才窜上了君黎的屋顶,也不尽然,他只不过不信这个邪,想看一看这到底是个什么样三头六臂的人物。哪知运气实在不好,刚上了房顶就被君黎发觉了。
长印说到这里,抬起手肘来给刺刺看袖子上一个圆圆的小洞。那是拜君黎方才出手所赐。他倒不觉什么,小时候偷东西爬在别人屋顶上也曾被发现过,早练就了那么些惫懒,也便不去细想倘若反应慢上半分,被打了一个小洞的是他这瘦兮兮身体的话,又岂会是偷东西挨一顿普通拳脚能比。反而刺刺大是心有余悸——那袖幅又不宽大,显见适才吴长印所遭之千钧一发——替他生出些后怕来,不觉喊道:“君黎哥,你过来看!”
吴长印怔了一怔,转头才瞥见君黎并未走远,告状也好,谈论自己身世也罢,大概都是叫他听见了。“大……大大!”他有些紧张地看他走了近来,忙解释道,“我前面……也不是有意骗你的,我怕你嫌弃我是捡来的,就不肯带我和我爹一起走了!”
刺刺早将他衣袖展了,道:“君黎哥,这是你下的手?怎么——你现在出手都这么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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