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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红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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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杀了熊丰。”赵谦和一边喝茶一边看着新出来的《江湖快报》。他住的院子叫“澄明馆”,离谢停云的“蓉雨阁”只有数十步之遥,是以两人经常在一起喝酒谈天。

“哦!”谢停云吃惊地道,“看来《江湖快报》的消息实在是快得很,这么说来她在岳州?”

“嗯,绝对是。我已经派人去请了,也不知找不找得到。谷主的情形怎样?”

自从慕容无风清醒之后,在他身边侍候的人已全被他赶了出去,只留下了蔡宣一人照应。

“听蔡大夫说,还是不见好,实在是让人担心得很。醒了这些天了,还没法起床,一坐起来就头昏,只好又躺下。药也是吃了吐吐了吃,叫人看着难过。看来这次比去年可严重多了。最糟的是他不肯好好休息,躺在床尚,还在读每天的医案。”

“病中不能太劳神,我看你得想法子让他们少送些医案过去。”赵谦和道。

“别再要我想法子了。”谢停云苦笑,“这位爷是好骗的么?上回登报的事儿,他虽不说,心里想必是气得要命。”

“也是!你说这事儿怎么就弄假成真了呢?你找到了贺回没有?他若真的把楚姑娘给伤了,看你怎么向谷主交待!”两人平日就爱拌嘴,一到这种时候,赵谦和总不忘挤兑谢停云。

“的确是惹大麻烦了!贺回怕我拦他,对我避而不见。我以为他去了西北,想不到他连比剑的证人都找齐了,现在也不知藏在哪里。我连丐帮的招呼都打过了,到现在还没有音信。”

“吴大夫呢?”怕他烦恼,赵谦和连忙转移话题,“一连几个医会都不见她,平时她是每会必到的。”

“也病了。说是伤寒,倒不重,想不到这几天也起不来了。”

“女人家,身子总是弱些。你看我们,几十年也不病一回。”赵谦和道。

“过一会儿我们先去竹梧院看看,我今天有三笔生意要谈,贺回的事儿你老兄得抓紧。”话正说着,郭漆园满头大汗地走进来。

他显然是一路上一阵小跑,到了门口竟累得大声喘气。

“你们猜,谁在谷门口?”

“谁?”

“楚姑娘!”

“什么!?”

赵谦和“倏”地一下站起来,一失手,竟把手中的茶杯打翻在地:“为什么还不带她进来?”

郭漆园道:“她不肯进来,说只想见你,讲几句话就走。”

赵谦和道:“无论如何我也得想法子让他们俩见一面,不然……”

“要不要通知谷主?”谢停云道。

“你去通知,我去和她谈。”赵谦和对谢停云道。

“还是先不要让谷主知道为好。万一楚姑娘不肯见,谷主岂不白高兴一场?他现在病成这样,心情上再大起大落,只怕更糟。”郭漆园道。

“放心,我一定把楚姑娘弄进竹梧院。若连她都劝不过来,我这总管也不要当了,卷铺盖回老家去好了。”赵谦和道。

赵谦和快步走到谷门口,见荷衣牵着马在门口站着,一拱手,哈哈一笑,道:“楚姑娘,好久不见!一向可好?”

荷衣淡淡一笑:“我很好。”

“进来坐,进来坐。天冷风大,昨天还下了一场雪呢。找老赵莫非有什么事?”赵谦和把她的马牵了,叫人拉到后院,把荷衣请进客厅,道:“来人,端滚滚的热茶上来。楚姑娘,用过早饭了么?”

“多谢,不必了。我还有事急着要走。只是想请赵总管帮个忙。”

“请尽管吩咐。”

“我有个包袱忘在竹梧院里,里面装着一些银票,我有急用,能否请赵总管帮我拿出来?”

“啊,这个,姑娘见外了。竹梧院这地方别人虽不能随便进去,姑娘原本是住在里头的,想拿什么,只管拿去。对了,说起银票,谷主托姑娘的事办得如何?”

他这么一说,荷衣心“格登”一声,暗忖:“看来我若要使那三千两银子,慕容无风托的事儿我还得干到底。”便道,“正在办着呢。”

“那就好那就好。”

“我还是想请赵总管帮我拿那个包袱,我把它放在谷主的书房里了。我……不想进去。”

“啊,这个包袱姑娘得自己去拿。我去拿了谷主也不会给。”

“不过是个包袱,是我自己的东西,谷主怎会不给?”

“这我老头子就不清楚了,谷主就是这么咐咐下来的。”赵谦和装起马虎来。

“包袱不拿也罢。不如赵总管先给我一张三千两的银票,我下次拿到包袱之后再还来?”荷衣道。

“没有谷主同意,我老汉哪里敢给别人开这么大数额的银票?姑娘莫非忘了?你第一次来领银票时,是凭着谷主写的字条。没凭没据,我不过是个管账的,作不了这个主。”

荷衣想了想,也是。三千两银子,够一个普通之家活半辈子的,当然不是小数目。便道:“谷主也在竹梧院里?”

“在。”

“我可不可以拿到包袱就走,不用见他?”

“怎么,发生了什么事?莫非姑娘做错了什么,不敢见谷主?”赵谦和故意道。

“怎么不敢见?见就见。”荷衣翻起了白眼。

两人走到竹梧院门前,正碰到谢停云和郭漆园。

谢停云不动声色地道:“楚姑娘来了。好久不见!谷主在客厅等着姑娘呢。”

荷衣心中有些疑惑。她知道慕容无风很少在自己的院子里会客,客厅几乎从来不去。大多数时候他会留在书房里处理一天的事情。

她还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就是书房。那是个干净得一尘不染的屋子,黑色的家俱,淡绿色的窗帘。十月的阳光从三面射来,照着他好像一团白雾。

她当然也不会忘记自己第一次穿过游廊竹露滴进后颈时的情形。那是一道极为精致的抄手游廊,从一大片幽静的竹林中曲折地穿过,竹下盛开着一丛丛淡紫色的小花,散发着类似熏衣草的香味。直到现在她才忆起,这正是慕容无风身上常有的气味。而正是这种气味把他和任何一个满头大汗、浑身草料味的江湖人士区别开来。

算起来他们真正在一起的时间还不到三天。

荷衣禁不住苦笑。三天,就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多到足以改变人的一生!

慕容无风显然是属于那种无论和你相处多久,都不一定能了解的人。而且他也没有兴趣了解别人。基于上述判断,荷衣就粗心大意地跳过了这一环,现在她正饱尝自己粗心大意的后果。

半夜里她常常突然醒来呕吐,好像那孩子仍然还在肚中。然后她一夜又一夜地梦见那张脸……梦见那一天发生的每一个细节。梦见不停流淌着的血。梦见婴儿的哭声。梦见跳动的心脏。她冷汗淋漓地从梦中醒来,看见的不过是客栈昏黄的灯火,房顶破旧的蛛网,和桌上半开着的包袱。然后她就逼着自己想这一天要干的事,想各种法子挣钱。她好像只有充分地投入到一种事情当中,才能忘却这一切。

胡思乱想之中,赵谦和已把她引到了客厅的门口,什么也没有说就退了出去。

客厅在走廊的另一头,离他的书房很远。里面的光线有些暗,只在门口处燃着两个巨烛。窗户非旦紧紧地关着,还垂着厚帘遮挡寒气。

客厅的装饰却是豪华得近乎奢侈,花梨木的桌案和红木的太师椅上雕着镂空的花纹,连翠绿色的大理石地砖上也镂着图案。至于四壁的斗方字画、古架上的犀杯金爵、墙边的花觚鼎炉、彩轴镜屏、盆景花竹均微尘不染,令人眼乱。这显然是他的哪一位好讲排场的祖辈会客的地方。他果然有钱。

慕容无风一袭白衣,远远地坐在一个巨大的书案之后,看见荷衣进来,沉默了一下,轻轻地道:“请坐。”

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可他的表情却和他们认识的第一天一模一样。

她没有坐下,远远地站在门口。

“你很久没回来了,找我有什么事?”他问。

“拿我的包袱和剑。”她漠然地回了一句,感觉喉头僵硬,吐出来的字,掷地有声。

他拉了拉身后的绳铃,马上有个人出现在他面前。慕容无风对他耳语了几句,那人退出。不一会儿,将包袱和剑交到了荷衣的手上。她拿了东西扭头就走。

“留步。”

她的脊背一凛,停住,却并没有转身。

“荷衣,你……好些了吗?”

荷衣转过身,挑着眉,冷冷地道:“我不需要你关心我,我的一切都与你无关!”

他怔了怔,胸口一阵窒息,颤声道:“荷衣,我……不该那样对你。可是,我有我的理由……你若了解我,就知道我的决定没有错。”

“你当然没有错!”她的话像一柄飞刀射向他的心脏,“错的人是我,我原本就不该认得你!”

他浑身一震,抬起头,脸色苍白地看着她,只觉脑中一阵昏眩,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好罢,不谈这些。荷衣,我们之间还有合约,希望你不要忘了。”

“合约?不错,我们有合约,我拿过你三千两银子,那又怎样?”荷衣冷冷地看着他。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你是老江湖,不可能不明白这个理。”说话间,慕容无风咳嗽了几声,声音几乎低得听不见。

“你是说,这三千两银子我应当退给你?”荷衣觉得自己的肺都快气炸了。

“如果不想退就把事情干完。”

荷衣的心中又给慕容无风加上了“落井下石、为富不仁、死不悔改、唯利是图”四个评语。她怎么认得了这么一个人!

“恶俗!”从她的牙缝里蹦出这两个字。转念一想,她的确需要银子,银子又的确不好挣。当初自己不远千里地赶过来,不正是为了这笔可观的银子么?无论江湖生活被传说得多么有趣,没有银子,所有有趣的事情都会变得一点趣也没有。

所以她说:“好。生意我照做。谷主有何吩咐?”

“从今天开始,每隔三天你必须要向我报告调查的进展。我希望你快些做完,这样我们之间也可以快些了结。”他漠然地道。

“今天没空,我要出远门。”她斩钉截铁地道。

“这个我不管,你自己想办法。总之,我今晚酉时要见到你。你若没来,我只好从我们的合约中扣掉一千两银子,作为失约的惩罚。”

“你……”荷衣一时间竟气得说不出话来,扭头就走。

荷衣只好将银票封了,托了一个妥当的伙计送到岳州。自己一人气呼呼地吃了晚饭,酉初时分,准时到了云梦谷。

走到竹梧院的门口,谢停云却拦住了她。

“楚姑娘,有事?”

“嗯,谷主找我。”

“报歉,谷主今晚不见客。”

“为什么?”

“他……有些不适,暂时不能见客。”

“他说了一定要见我。”

“对不起,现在的确不行。”

“莫名其妙。”荷衣甩头就走。走到远处,却轻轻一纵,跃上了廊檐。“我倒要瞧瞧他究竟在搞什么鬼。”

虽然离开了好些天,这块地方对她而言并不陌生,找到慕容无风的书房也并不难。何况他的书房原本连着卧室,除了诊室之外,这里就是最容易找到他的地方了。

廊下果然有两个人的脚步声,还有人轻声地说话。

“谷主怎么样?”是谢停云的声音。

接话的人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才缓缓地道:“完全不能起床。从客厅回来又发作了一回,一口气半天喘不过来,弄得我们手忙脚乱。蔡大夫说,他现在只能躺着,如若再这么来一次,肯定不行了。”是赵谦和的声音。

谢停云道:“是么?我再进去看看。”

“别进去了。我刚被赶出来,他现在不肯见任何人。”

“老脾气又来了?”

“让他静一静也好,他一向不愿意别人看见他难受的样子。”

“可是……”

“我已安排好了外面值班的人,绳铃也放在了他的手边。我们还是先出去罢。”

说罢,两个人的脚步渐行渐远。

荷衣坐在檐顶上,有些迟疑。她原本想立即跳下去找慕容无风理论,可他看样子病得很重。也许连和她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心下一软,便决定还是悄悄地先回客栈再说。

正欲起身,便听见廊上又传来脚步之声。她轻轻地纵了下来,躲在一个廊柱之后,伸出颈子一望,却见一个面色微黑的青年人,端着一碗药,匆匆地走进书房之内。

房门微掩,里面传来慕容无风咳嗽之声。那青年道:“师公,是我,子敬。蔡大夫……他有个急诊,叫我来给您送药。”

这青年的年纪看上去大约也就与慕容无风相当,却要叫他作“师公”,荷衣忍不住吐了吐舌头。却听见慕容无风咳了半晌,方答:“什么急诊?莫非是冯大夫又不好了?”

“师公,躺着别动,让我来。师傅千叮咛万嘱咐,说千万不能让您起床。”

“冯大夫的病势究竟如何?”

“这个,不敢说……师傅不让我说。”

“你不说,难道要我派人去叫你师傅来跟我说?”

“我怕说了师傅会责罚。”青年看样子甚为老实,不大会说假话。

“怎么,你只怕你师傅,不怕你师傅的师傅?”大约多说了话,他竟又大声地咳嗽了起来。

“……是。冯大夫的确有些不好,是从昨晚开始咯痰气急,胸痛得厉害,今早就已昏迷不醒,目前我师傅和蔡大夫正在想法子。后来吴大夫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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