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是歪曲,或误解。
前面说过,孔子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明知不可还要去做,怎么会消极怠工?
当然不会。
那么,孔子又为什么要讲天命?
为了使命。
周游列国时,孔子曾经被困在匡(疑在今河南长垣县)。孔子说,我们有没有危险,就看天命了。如果天命在我,匡人就不能把我怎么样。
那么,天命在他那里吗?
在。
孔子的逻辑是:文王去世了,文明不还在吗?可见老天爷并不打算让它亡。更何况,如果上天不想要这文明了,为什么会让我掌握它呢?
后来,孔子果然脱险。[26]
类似的话,孔子还讲过一次。也是周游列国时,孔子到宋国,宋国的司马桓魋(读如颓)要谋杀他。孔子便说:天赋孔丘使命,桓魋能把我怎么样?[27]
显然,天命即使命。
因此,主张天命论的孔子,却反倒很有使命感。他的使命,首先是传承和延续华夏文明,并把它发扬光大,其次才是匡正时弊,平治天下。
第一种使命,孔子无疑成功了。第二种却很抱歉,可以说处处碰壁,一事无成。
这就需要解释,需要安慰,还需要有个说法。
怎样解释?如何安慰?什么说法?
天命。
某年,一个名叫公伯寮的人,在鲁国的执政者季孙大夫那里诽谤子路,出卖孔子。有人愤愤不平,表示他可以让公伯寮暴尸街头。孔子却说:我的主张能够实现吗?听天由命。我的主张不能实现吗?也听天由命。
所以,谋杀公伯寮,是没意义的。
这就叫“道之将行也与(欤)?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也是天命论的一部分。[28]
那么,这是宿命论吗?
不是。
天命是使命,不是宿命。
是使命,就义无反顾。对结果不抱幻想,就更加义无反顾。实际上,人的一生不可能什么都做,也不可能什么都不做。任何人,都是有所为有所不为的。
问题仅仅在于:什么事情做,什么事情不做。
这就有两种选择。
一种是选择能做的,一种是选择该做的。
选择能够做的,就要看结果,看利害。有好处,能成功,则做;没好处,会失败,就不做。选择应该做的,则看过程,看道义。只要是道义所在,就义无反顾地去做,全心全意地去做,尽心尽力地去做。至于成不成功,那是老天爷的事。这就是孔子的“听天由命”。
可见,听天由命并非不努力,更非不负责,只不过不问收获,只问耕耘;不重结果,只重过程。事实上,儒家虽然主张“有为”,却并不主张“有求”。他们是“有为而无求”。因此,他们也不抱幻想,随遇而安。
其实真能随遇而安,也就无所谓命不命了。怕的是“遇而不安”,这才要讲天命——命里有,不拒绝;命里没,不在乎。该干什么,还干什么。该怎么办,还怎么办。
总之,成事在天,谋事在人。
孔子的天命
时间 经过
汉平帝元始元年(公元元年) 追封“褒成宣尼公”
北魏孝文帝太和十六年(492) 追封“文圣尼父”
北周静帝大象二年(580) 追封“邹国公”
隋文帝开皇元年(581) 追封“先师尼父”
唐太宗贞观二年(628) 追封“先圣”,十一年(637)改称“宣父”
唐高宗乾封元年(666) 赠“太师”
武周天绶元年(690) 追封“隆道公”
唐玄宗开元二十七年(739) 追封“文宣王”
宋真宗大中祥符元年(1008) 加称“玄圣文宣王”,五年(1012)改称“至圣文宣王”
元成宗大德十一年(1307) 追封“大成至圣文宣王”
明世宗嘉靖九年(1530) 尊为“至圣先师”,取消谥号、封号
清世祖顺治二年(1645) 加尊“大成至圣文宣先师”,十四年(1657)改称“至圣先师”
孔子在他的时代未能实现其匡扶正道、救民水火的“天命”,但后世百代尊为“素王”“先师”,泽及整个民族,贯穿整部中华史,也算是实现其“天命”表现之一种。
这又是一种人生态度。
按照这种态度,行义是本分,也是责任。至于主张能不能推行,主义能不能弘扬,理想能不能实现,都只能听老天爷的。就算有所求,也只求问心无愧。
是的,不求如愿,但求心安。
这就又跟墨子不同。前面说过,墨子和韩非一样,都是重功利讲实用的。在墨子看来,既然要做事,那就必须获得成功。不成功,做它干什么?
但,不能成功怎么办?
请鬼神帮忙。
于是,墨子把结果交给鬼,孔子把命运交给天。也因此,他们一个讲天命,一个讲鬼神。
那么请问,他俩谁对?
庄子说,都不对。
没用才好
庄子才真是超功利的。
没错,孔与墨,很不同。墨子信鬼神不信天命,孔子信天命不信鬼神。但无论哪种,都是要做事,也都要有用。孔子就说,我又不是那种内瓤空空如也的苦葫芦瓜,哪能只挂起来看,不吃?[29]
庄子却认为,没用才好。
为了证明这一点,庄子讲了个故事。
庄子说,有个名叫石的木匠带着徒弟到齐国去,路上看见了一棵大树。那棵树,树冠大得可以给数千头牛遮阴,树干粗得有上百尺,树尖几乎跟山顶一样高。四面八方前往观看的人,多得就像赶集。
匠石却不屑一顾。
徒弟们看不懂,问师傅为什么。
匠石说,没用。木质疏松,什么器物都做不了。
晚上,树来托梦。
树说:石师傅,你认为我没用?
匠石说:是的。
树说:呵呵,我要是有用,能活到今天吗?[30]
想想也是,早被木匠砍了。
因此,庄子不求有用,也不求有名。他甚至假借老子的话说,你们管我叫牛,我就跟着你把自己叫牛;你们管我叫马,我就跟着你把自己叫马。有什么关系呢?[31]
这样的庄子,当然也不想做官。
庄子做过官吗?做过。据说,他曾短时间地做过宋国蒙地(今河南商丘市)的漆园吏,后来就终身不仕。楚威王拜他为相,他也不干。[32]
不做官,做什么?
钓鱼。
在哪里钓?
濮水(在今河南濮阳县)。
奉威王之命前来传达聘意的两位楚国大夫,便是千里迢迢来到宋国,在濮水边找到庄子的。
庄子却自顾自钓他的鱼。
两位楚国大夫说:敝国寡德之君,很想把国境之内的事来麻烦先生!
庄子继续钓鱼。他头也不回地问:听说贵国有一种神龟,死了三千年。贵国的大王宝贝得不得了,小心翼翼恭恭敬敬地珍藏在庙堂之上,有这事吗?
两位楚国大夫说:有。
庄子说:请问这只乌龟,是宁愿去死,留下骨头享受富贵;还是宁愿活着,拖着尾巴在泥潭里打滚呢?
两位大夫异口同声:那还用问吗?
庄子说:二位可以回去了,我会继续拖着自己的尾巴在泥潭里打滚的。[33]
这就跟惠子不同。
惠子是做了大官的,而且还很在意那官位。他做梁国国相时,有人对他说,庄子要来夺你的相位。惠子便大为恐慌,竟派人在境内搜捕了三天三夜。
于是,庄子去见惠子。
庄子说,南方有一种鸟,叫鹓(读如渊除,凤凰的一种)。这种鸟儿,不是梧桐不栖,不是竹实不食,不是甘泉不饮。它从南海飞往北海时,有一只猫头鹰正好抓住了一只死老鼠。猫头鹰看见鹓从它头上飞过,以为抢饭碗的来了,便对着鹓一声“嚇”。
嚇读如贺,是动物的怒拒声。
于是庄子说:老兄也要因为你的梁国“嚇”我吗?
惠子面红耳赤。[34]
呵呵!官位不过死老鼠,高官不过死乌龟,最没用的才是最有用的,庄子为什么这样主张?
也许还得再讲故事。
这故事说,有人想聘用庄子,庄子的回答是:先生见过那用来做牺牲的牛吗?披着绸缎,吃着好料。可是,等到它被牵入太庙,准备杀了来祭祀祖宗时,就算想做一只孤独的小牛,还能够吗?[35]
庄子的理想,难道是做一只孤独的小牛?
不会吧!
那么,他的追求是什么?
若为自由故
庄子的追求,是真实而自由。
这是人生的价值,也是生命的价值。
比如马。
庄子说,马,它的蹄可以踏霜雪,毛可以御风寒。饿了就吃草,渴了就喝水,高兴了就在草原上撒欢。这就是马的真性情呀(此马之真性也)!
这样的生活,真实而自由。
可是来了个伯乐,说自己会驯马,又是钉马掌,又是套缰绳,这马就死了三分之一。然后又训练它立正稍息齐步走,令行禁止,服服帖帖,这马就死一半了。
为什么?
既不真实又不自由。
所以,就算这马得了奥运冠军,也是不快乐的。
庄子说,这是“伯乐之罪”。[36]
那么,我们该怎样活着?
率性。
所谓“率性”,就是秉承天赋,顺其自然,按照自己的天性来生活。比如鹰,就该在天上飞;鱼,就该在水里游。这就是真实,也就是自由。真实而自由,就快乐。
因此,乌龟在泥地里打滚,猪在圈里哼哼,都是快乐的。相反,让它们过人类规定的好日子,则是痛苦的。
就说猪。
庄子说,有一头猪,被光荣地选为祭祀的牺牲。
这样的猪,通常待遇都很高。
但,猪很郁闷。
于是一位主管祭祀的官员,便衣冠楚楚来到猪圈,给猪做思想工作。
这官员说,猪啊猪,你又何必怕死呢?从今天起,我会好好地喂养你三个月。宰杀之前,我会十天上戒,三天作斋。你死的时候,我会在你身子下面,铺上洁白的茅草。你的前肩和后腿,会庄重地放在最好的盘子里,那上面还雕刻着一朵朵花,你看怎么样?
猪不说话。
当然不说话,因为不怎么样。
没错,真正替猪着想,就该把它留在圈里吃糟糠!
那才是它想要的。
庄子说,活着就该真实而自由,这道理猪都明白。可惜很多人,却为了所谓的荣华富贵,不惜扭曲自己的天性,去做不想做的事情。他们就不想想,所谓“生前富贵,死后哀荣”,不就是身子下面铺着白茅草,前肩后腿放进了花盘子吗?这又有什么可追求的呢?
这些人,岂非猪都不如?[37]
还有鸟。
庄子说,有一只海鸟飞到了鲁国,鲁国国君又是设酒宴,又是奏音乐,生怕怠慢了它。结果怎么样呢?那鸟不吃不喝,三天以后就吓死了。[38]
请问,这是爱鸟呢,还是害它?
当然是害它,因为这不是它的生活。所以,野鸡宁肯走十步才吃一口食,走一百步才喝一口水,也不愿意关在笼子里当什么鸡王。[39]
若为自由故,草鞋走山路。
实际上,问题不在苦不苦,而在真实不真实,自由不自由。所以,强迫别人过苦日子固然不对,便是强迫他们过所谓的好日子,也不对。
是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己所甚欲,也勿施于人。
庄子当然没说过这两句话。前一句,是孔子说的。后一句,没人明确说过。但从庄子和庄子学派那里,我们能逻辑地推演出这样的结论。[40]
事实上,当他们对世俗的追求嗤之以鼻时,也一定想明白了两个问题:世界上什么最可宝贵,什么最有价值。
什么最可宝贵?
生命。
什么最有价值?
自由。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的价值在于自由。因此,每个人都应该真实而自由地活着。这就是庄子和庄子学派的人生态度,也是他们留下的宝贵遗产。
问题是,有可能吗?
如果不能,又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