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鱼子又何其之多啊!青蛙也是一夜春雨便蝌蚪成群。这难道不意味着旺盛的生命力?所以庙底沟的蛙纹,便特地在腹部画了很多点;马家窑的蛙纹,还特地画出了产道口。
实际上,从蝌蚪到幼虫,再到成形的蛙,在彩陶纹饰中应有尽有。这当然绝非偶然。
有蛙有鱼,锣齐鼓齐。鱼象征着女阴,也象征受精;蛙象征着子宫,也象征怀孕。难怪姜寨一期的那个陶盆内壁,会画了两对双鱼和蛙纹。这可是一整套“女性生殖系统”。掌握了这套系统,我们就能像迦太基统帅汉尼拔访问罗马一样,叩响生命之门,并长驱直入。[7]
死亡线上走投无路的人,绝处逢生。
也许,这就是女娲的身世之谜——女娲就是女蛙,是主管生育的蛙女神,也是率领我们迎战死亡的胜利女神。她老人家是蛙,我们的孩子才是娃。娃娃落地,呱呱而鸣,于是荷塘之中月色之下,便是一片生命的交响。[8]
死神,你听见了吗?
月亮不说
听见了这蛙声的,是月亮。
月亮知道女人太多的秘密。
女人跟月亮,是同一时刻被造物主发明出来的吧?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相似和关联。月经一月一次,这就是关联;肚子有盈有亏,这就是相似。月亮就像巨大的青蛙或伟大的孕妇——圆了,是正在怀孕;扁了,是刚生孩子。生出满天星斗的月亮,岂能不是神蛙或蛙神?
代表月亮的这只神蛙就叫蟾蜍。它或者在月亮中,或者就是月亮,甚至就是补天的女娲。姜寨出土的彩陶上,有一个腹部布满斑点的蛙形图案,就是她的形象。那些原本表示多子多孙的斑点,后来就成了补天的石子;而用来代替擎天支柱的所谓鳌足,则实际上是蛙腿。
女娲,其实是牺牲了自己,才成全了我们的。
一只巨大的青蛙,四条蛙腿支撑起残缺不全摇摇欲坠的天穹,身体中孕育已久的生命力在瞬间爆发,宇宙大爆炸般地化作满天繁星,这是何等惊心动魄的伟大!难怪月亮的面孔会生铁般地又白又冷,那是因为产后大出血。这可比仅仅把诺亚方舟恩赐予某些特权人物,要伟大得多!
这就是女娲的星空,它同样充满疑团。
众所周知,肚子有规律地膨胀和缩小,月亮、青蛙和女人都会,太阳和男人则不会。一个月一次的月经男人没有,跟太阳就更没关系。因此,月亮神就该是女的,太阳神当然是男的,比如古埃及的月亮女神贝斯特,古希腊神话中的阿波罗和阿尔忒弥斯(她在罗马神话中叫狄安娜)。[9]
这样看,我们民族的太阳神和月亮神,就该是伏羲和女娲。因为伏羲手上捧的是太阳,里面有一只太阳神鸟;女娲手上捧的是月亮,里面有一只月亮神蛙。这不就是中华版的阿波罗和阿尔忒弥斯吗?[10]
然而在文献资料中,我们的太阳和月亮都是女神。太阳神叫羲和,月亮神叫常羲,还居然都是帝俊的妻子。帝俊据说就是帝喾(读如酷,五帝之一),甚至就是舜。这就更是一笔糊涂账。再说了,羲和、常羲、伏羲,这三个“羲”有没有关系?如果没,为什么?如果有,是什么?[11]
实际上,羲和并非太阳神,常羲也非月亮神,她们都是母亲神。羲和生了十个太阳,都是儿子;常羲生了十二个月亮,都是女儿。她们也像所有的母亲一样,要给自己的孩子洗澡。只不过,羲和的浴场在东南,常羲的在西北。
那么,后羿和嫦娥,会是太阳神和月亮神吗?好像又是又不是。如果不是,为什么会跟太阳和月亮有关?如果是,嫦娥为什么要奔月,难道她原本不在那里?后羿又为什么要射日,难道他跟自己过不去?
没有人知道。
看来,有必要传阿波罗和阿尔忒弥斯出庭作证。
作证还是作案
阿波罗和阿尔忒弥斯,其实也都有案在身。
众所周知,阿尔忒弥斯和阿波罗,都是宙斯跟暗夜女神勒托的孩子,而且是孪生。这倒是说得过去。万神之王要给暗夜以光明,当然要一次性地生出月亮和太阳。阿尔忒弥斯作为月亮女神也没问题,她出生的时候,眉心便嵌着耀眼的月亮,左手拿箭右手拿弓,全身闪耀着圣洁的光芒。
阿波罗的太阳神身份却大为可疑。因为真正的太阳神是赫利俄斯,阿波罗只是光明之神。但,既然不是太阳神,为什么眉心会嵌着耀眼的太阳?
也许,他至少是半个太阳神。
或者说,有人希望他是。
事实上,阿波罗必须成为太阳神,才能与阿尔忒弥斯成双成对。然而他俩究竟是兄妹,还是姐弟,希腊人自己也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一种版本说,阿尔忒弥斯出生后,便充当了母亲的助产士,帮助勒托生下了阿波罗,所以她又是接生女神。另一种版本则说,阿尔忒弥斯那修长曼妙的躯体,其实是阿波罗出生后,用自己的手牵出来的。
额头闪光的太阳哥哥喷薄而出,坚强有力的手牵出体态玲珑的月亮妹妹,画面感确实很好。
但,这是作证,还是作案?
作案。
因为太阳绝不会升起在月亮之前。
事实上在远古文化系统中,太阳和月亮是两种符号,也是两个时代的象征。太阳代表雄性和男人,月亮代表雌性和女人。那么,人类最先崇拜的,是哪种生殖力量?
雌性。因为所有人都是女人生的。
因此最先亮相的,也一定是女性的文化代码。这些文化代码包括鱼、蛙、月亮,还有大地。有了象征母亲和母性的大地,才会轮到种子和种子的携带者,即雄性或男人,以及他们的文化符号,包括下一章要讲到的鸟、蛇、太阳。[12]
所以,作为月亮女神和狩猎女神,阿尔忒弥斯一定在前;作为光明之神和文艺之神,以及“准太阳神”或“伪太阳神”,阿波罗一定在后。也就是说,当阿尔忒弥斯驾着月之车飞过天际穿行丛林时,眉心嵌着太阳的阿波罗,应该还在娘胎之中。两个版本并存,就说明真相没有完全被遮蔽。
同样,手捧月亮的女娲一定在先,手捧太阳的伏羲一定在后,羲和与常羲则更在伏羲之后。女娲也不可能是伏羲的妹妹,更不可能是蛇,只可能是蛙。
蛙变成蛇,显然是有人做了手脚。
侦破此案并不难。找到相关利益人,就能发现犯罪嫌疑人;看谁能够从中渔利,就能知道犯罪动机。那么,女娲变成蛇,对谁最有好处?伏羲,或伏羲的粉丝和接班人。道理也很简单:如果伏羲和女娲都是蛇,谁先谁后就说不清,后来者也就可以居上。比方说,把伏羲说成女娲的哥哥。
伏羲在前,女娲在后,又有什么意义?证明男尊女卑天经地义。因此,女娲的手术非动不可。犯罪嫌疑人,则八成是鼓吹男权社会纲常伦理的那些家伙。只不过,他们做贼心虚手忙脚乱,还是留下了无可辩驳的证据——在几乎所有的画像和造像中,女娲手中都是月亮,伏羲手中都是太阳。
何况女娲的月亮里,还明明白白有一只蟾蜍。
这可是铁证如山!
但能够给女娲做整容手术,则说明世道变了。怎么变?氏族社会从母系变成了父系。父系社会是男人的江湖,他们当然有能力也有权力篡改历史。于是一切都颠倒过来,女娲和伏羲变成了兄妹,嫦娥和后羿变成了夫妻,后出生的阿波罗也变成了阿尔忒弥斯的哥哥。
这种世界性和历史性的错乱,恐怕没人能够纠正。
嫦娥的私奔
女娲被人暗算后,嫦娥便私奔了。[13]
这是“一个人的私奔”。没人怂恿,没人策划,没人带领,没人追随,没有约会也没人等她,但义无反顾,头也不回。
咦?这明明是叛逃嘛,怎么是私奔呢?
因为嫦娥其实是逃避,逃避一个她无法适应又无法反抗的环境——男权社会。她的逃避也纯粹是个人和私下的,根本不会有任何结果,也不会有连锁反应。如此自我放逐,恐怕连“不合作主义”都谈不上。
嫦娥,是“惹不起躲得起”。
这当然不好意思叫叛逃,只能叫私奔。
但,新生的、血气方刚蒸蒸日上的父系社会和时代,真的必须逃避吗?
也许。
表面上来看,从母系到父系,只是改变了血统的计算方式,但二者之间的区别却是本质性的。母系氏族是“非权力社会”。在那里,只有管理,没有统治;只有心意,没有权力。女性首领们面对的是真正的子民,给予的是真正的关爱。她们甚至用不着刻意提倡什么“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因为那实在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这就不能叫“女权社会”,只能叫“母爱社会”。
那是我们民族的春天,也是世界各民族的花季。男女杂游,不媒不聘;但知其母,不知其父。性关系自由,选择权则主要在女性。她甚至可以同时拥有多个男友,只要她愿意。唯一的“霸道”,是对性伙伴的择优录取。[14]
但女人拥有选择权,是为了种族的延续,因此也不会对落选者冷嘲热讽、赶尽杀绝。何况选择是双向和自由的,没有强奸,也没有卖淫;没有感情纠葛,也没有财产纠纷。
父系氏族却不是这样。
毫无疑问,父系氏族并非严格意义上的“权力社会”。也许,它只能叫“半权力社会”或“前权力社会”。但不管怎么说,自从母系变成父系,权力就被发明了出来,并成为男人手里可以生杀予夺的指挥刀。
实际上,如果没有权力问题,变革就没有必要;而权力一旦诞生,刹车就没有可能。结果,也许几百年,也许上千年,一切都今非昔比。管理变成统治,拥有变成占有,安排变成指使,安顿变成奴役,监狱、军队、政府和国家被相继发明了出来。母爱社会变成了男权社会,并延续至今。
女娲的时代终结,嫦娥的好日子也过完了。
也许就在这个时候,或者更晚一些,嫦娥悄然来到女娲造人的地方。她看到了什么呢?她会看见天边血红的云彩里,有一个光芒四射的太阳,如同流动的金球正在冉冉升起。另一边那生铁般又白又冷的月亮,则正在悄然落下。
生铁般又白又冷,正是月亮女神形象和性格的写照。
是的,阿尔忒弥斯身材曼妙,两腿修长,腰肢纤细,皮肤白皙,通身闪耀着银白色的光芒。她睫毛浓密,目光澄澈而又灵动;红唇小巧,嘴角挂着一丝庄重和威严。这是一种高贵的冷漠,圣洁的美丽,不容侵犯,不容亵渎。
然而那生铁般又白又冷的骄傲,却与内心的柔软包容共存。作为处女的保护神,也作为独立自由的象征,阿尔忒弥斯拒绝了众多的求婚者,却偏偏庇护那些不受爱神摆布的青年男女。也许,蔑视权威,反抗世俗,保护弱者,这就是月亮的性格?难怪嫦娥要奔向月亮,也只能奔向月亮了。
再见了妈妈,请你吻别你的女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