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桑田,十年茫茫。
李郡守肩膀颤抖,垮下背去。他在一瞬间苍老,于一瞬间看到自己的无情。
“那天,他是想见我的吧……”
二郎拼了命想走近他!他这个父亲,却熟视无睹,看他挣扎,看他反身。
官寺的人赶到的那么迟,不能救了李江的性命。还让杀人凶手——“李信!”
李郡守目中现出仇恨之色。
他性格淡漠,他观望大局,他对会稽郡的大小混混们从来不赶尽杀绝。但是他的仁慈,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结果!
李郡守猛地站起来,掉头就走。出了屋,看到等在外面的狱令官,喝问,“李信呢?!他被关在哪里?!”
李信被关在狱中深处,单独一处牢房,手脚铐着铁链。狱卒给他的态度,颇为特殊。少年已经受了好几日大刑,狱卒却不敢当真让他死去。上头的人,还等着从李信口中,问出私盐的事情呢。奈何少年骨头极硬,给出的信息全是不着四六,关键的字一个也没问出来。
这个时候,刚刚经受过一次大刑。狱卒们都离开去用膳了,留奄奄一息的少年于铁牢中苟延残喘。
李信靠着墙,坐在稻草堆上,仰着眼,看墙头高处的小窗口。那窗口透来的亮光,正是他多日来,唯一能用来判断时日的源头。一点儿光照在潮湿的劳中,尘土在空中飞舞。耳边听到狱卒与其他犯人的争吵声、哭骂声、求饶声,于此处牢房,少年只盘腿坐着。
他身上的狱服,已经被鲜血浸透。一道道血痕,看着触目惊心。他的面孔也极为惨白,唇角带血,但是他漆黑幽静的眼睛,始终让人无法将他和其他犯人一同看待。
李信的冷淡,让好些狱卒愤怒:都到了这一步,还狂什么狂?
于是打得更狠,刑罚更重。
这个时候,李信靠墙仰头,在一片混沌中,正盯着牢房的布置。他慢吞吞地想着,自己该如何解除这个危机,从这里出去。他思量着官寺对私盐之事的在意程度,想自己能说到哪一步,又希望外头的弟兄们机灵些,希望阿南已经离开了会稽,没有让官寺抓住……
还有江三郎。江照白必然已经知道他出事,但是江照白于此并无势力,和李郡守也没有交情。江照白留在会稽,是以白身传道授业,给黎民百姓开蒙的。江三郎若想救他,大约只有知知那一条路了……
再想知知。自己这么久不出现,她快高兴疯了吧?但是那么高兴的时候,她有没有担心自己哪怕一丝半点呢?她会不会有救自己的想法呢?他不需要她救,他只想她为自己担忧一下。只担忧一下就好了,他舍不得她太过忧愁。小娘子无忧无虑,天真无邪,正是他最想保护的样子。
他只希望她缓一缓,别等自己解除困境,她就急急忙忙地把自己嫁了出去。到那时候,他说不定又要杀人了……
李信仍然一心一意地喜欢她,一心一意地,最想要她开开心心。无有烦恼。
很重的脚步声打断了李信的思绪。
他眼皮向上一撩,看到牢狱门打开,李郡守沉着脸走了进来。抓着从外头火盆里取出来的烙铁,在少年平静无比的仰视下,李郡守手里的烙铁,当头向少年身上砸去——“竖子狂徒!”
身后跟着的众小吏胆寒无比,闻到人肉和烙铁交触后烤焦的味道,再看少年更加苍白、渗着汗的脸。众人别目,几乎不忍看。
李郡守的发泄,让李信闷哼一声吼,饱受摧残的精神无法相抗,竟疼晕了过去。而看着倒下的少年,中年男人茫茫然,心中苦涩,竟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好半晌,李郡守冷静下来,才问狱令官,“他有交代私盐的事吗?”
“说了一些,但真假难辨,”狱令官为难道,“重要的都没说出来。”
“几天了?”
“五天了。”
李郡守默然后,蹲下身,扔开手中烙铁,他低头去看昏睡过去的少年。他伸手拨开少年面上的发丝,看到他的一身血迹,也看到他普通庸俗的长相。非常英俊的眉眼,他父母却不会生,把这位小郎君的整个脸组合在一起,就是很平凡的相貌。
李郡守看着他,默想:五天了。李信竟没吐出什么来。这样重的刑,他还要保他的那伙同伴。这个少年,看起来,也就十四五岁啊……和他家的二郎,差不多大。
远没有他家二郎好看。
却又远比他家二郎有本事。
李郡守沉默着:他来到会稽为官,他当然从一开始,就听过、认识李信了。他还与李信打过许多次照面……而他在此之前,都从没见过他家二郎。李信是个狠角儿,这么一个人,如果不能用,如果不能用,杀了其实最好了……
既然他始终不肯说,那么就……
“杀……”李郡守话又停住了。
他想到了李江,想到了那个死去的孩子。
李信和他差不多大。都这么年少,都什么还没懂,就进入了大人的残酷人间磨砺。
李郡守放在少年面上、摸到他面上血疤的手微微发抖,他再看不下去了,站了起来别过脸。
“郡守,您说……要杀了李信吗?”狱令官看郡守说到一半就停住了,便谨慎小心地探问郡守的意思。
良久后,听到李郡守沙哑的声音,“没什么,你们继续审吧。”
他的心很淡薄,除了少数家人,他很少关照别人。正是他的冷漠,害死了二郎。他不想再杀那个与二郎差不多年龄的孩子了……至少,今天不想。
再说闻蝉,没有在护卫报说的院落里见到李信。她很不甘心,又在附近找了找,仍然没有线索。再让护卫去查,护卫说附近的地痞们都不见了,又说起几天前的早上在某个巷子有过打斗。但具体的情形,就不知道了……
闻蝉很失望。
青竹摸摸翁主被冻得冰凉的小脸,问,“咱们回去吧?”
闻蝉心不甘情不愿地“嗯”了声,转身上了马车。马车悠悠缓缓地回去郡守府。闻蝉一路上不高兴,任青竹等侍女百般逗她,她都皱着眉,没有露出一点儿笑脸。闻蝉拉着青竹的手,很悲苦地丧着脸,“我觉得就是我咒坏了人,把他咒死了!”
“……”
“我做梦梦到他死了!”女孩儿哽咽,心里多日的痛苦,终于在这时候跟侍女倾泻,“梦到他身上全是血!他肯定是临死前跟我告别,他说不定还想跟我告白来着……他那么傻,都说不出口……”
“……”青竹抽抽嘴角道,“您想多了……”
李信找不到,翁主很难过。她可以当自家翁主太善良吗?她可以不多想吗?
某个时候,青竹觉得李信这次失踪了非常好……
但是闻蝉都快哭了。
闻蝉是很漂亮的小娘子,笑起来百花绽放,哭起来万木枯萎。她的一颦一笑,都容易牵动人心。此时她抽抽搭搭,肩膀发抖。少女低着脸,眼中湿漉漉的,晶莹泪水欲掉不掉。湖水流光溢彩,湖水却涟漪荡荡,渐有风起浪逐之势。青竹光看着,心都软了,恨不得把心剖出来给翁主耍着玩,只要她别真的哭了……
闻蝉正要哭,马车突得停住。她头咚得一下撞上车壁,一下子撞傻了,眼眶中的眼泪,啪得砸下来。侍女们顾不上自己,手忙脚乱安抚翁主。舞阳翁主愤怒地把众人一推,“起开!”
她气势嚣张地推门跳下马车!
之前一腔发泄不出去的愤懑情怀,正要趁机发泄。什么人,敢让她舞阳翁主撞了脑袋?把她撞傻了,谁赔得起?!她要跳下车,狠狠把对方骂一顿,就是小孩子,她都要让人吊起来打一顿才解气……
闻蝉嗔怒的一张小脸,对上拦住车的少年时,美眸瞠出,眨一眨,水雾连连。
阿南站在车前,紧张无比,不停地回头看箱巷子外头,怕被人发现。看到闻蝉下了车,他松口气,急急忙忙说自己的话,“翁主,我叫阿南,和阿信是……”
“我认识你,”闻蝉打断他的话,“你老和李信混在一起。”
阿南怔愣一下,嘴角翕动两下,想意思性地笑一下,却笑不出来。他苦涩无比地给翁主跪下,“求您救救阿信吧!”
闻蝉看不懂他这是什么意思。
阿南说的断续,颠三倒四,信息量很大,“都是我的错,是我杀了阿江,却让阿信给我定罪。阿信让我走,可是我怎么能走?我在这里躲藏,希望能救出阿信……然后遇到江三郎……江三郎人很好……我怕被官吏发现,到处混躲。江三郎昨天见到我后,就收留了我。他派小厮去我们之前住的院子守着……然后我没办法,就来求翁主您了……”
他充满希望地恳求翁主,“阿信说您是长安来的大人物,您住在郡守府上,连郡守都对您客客气气!阿信还说您和李郡守是亲戚……您能不能出手,救阿信呢?只要您跟李郡守说一声,郡守肯定就放人了!您只要救了阿信,我做牛做马都行……”
闻蝉盯着他,半天未反应过来。阿南一下子说的话太多了,她要想一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阿南以为高傲地翁主不肯答应,求得更为殷切。让青竹等侍女都生气了,嫌他丢脸,要他快起来。
好久,阿南混沌无望中,才听到闻蝉娇娇的声音,“我不要你做牛做马。”
阿南一下子跌入谷底,眼前发黑,绝望无比!
然后他听到了翁主的下一句——“我要李信给我做牛做马!”
少年不可置信地瞪大眼,抬起头,看到翁主美丽骄傲的容颜。她她她答应了?!她愿意出手救阿信?!
舞阳翁主撇了撇嘴,扭头上了马车,吩咐侍从,“去官寺。我去看看那个李信,被关到哪里了,死没死。”回头跟阿南嫌弃道,“他要是死了,我就随便把他丢出来喂狗啊。”
青竹在边上幽幽说,“您是又要咒他吗?”
闻蝉:“……”
乖乖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