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日昇一怔回过神来,这才记起自己身边还坐着自己新娶的新娘。他因紧张而有些口齿不清地答道:“哦,不用了,我不饿,不要惊扰别人,那些侍从们也劳累了一天,让他们休息吧。”
他几句无心之语便轻松地暴露了他心底纯良的本质,这点令顾梦影十分惊喜,她偷偷地去瞥视她的新婚丈夫的侧脸:高耸的鼻梁像山脊一般纵列在他的脸上,白皙的皮肤上镶嵌着红润的嘴唇似盛开在春山遍野的夹竹桃,他眼神里充满了怅惘而忧郁的神色,仿佛是诗人般忧国忧民的气质都令她无限沉醉,无限幸福。
林日昇感到了她甜蜜温柔地目光在他脸上不停在徘徊,他微微侧脸去看她,虽然两人曾见在家宴上见过面,但羞涩和矜持横亘在中间,使两人即便近在咫尺,却连相貌都未曾看清。即便今日成了夫妻端坐一处,但他仍不敢太过放肆的打量自己的妻子,而只是轻轻地像偷窥似得瞟上几眼。
柳眉杏目秋水静美,两颊笑涡霞光荡漾。顾梦影兼有楚云汐的端丽兰心亦有陈思雨的娇俏玲珑,尤其是那沐水双瞳乍看之下颇有几分楚云汐的咏雪之态。
不可否认她也是一位容貌冠绝无双的女子。
大约林日昇还不习惯两人倏地从陌生人变成至亲,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顾梦影倒有满腔的期待和兴奋,但却不敢过于主动,只能陪他这般闲坐着。她倒不是觉得沉闷,只是满头珠翠金饰压得脖颈酸疼,婚礼之前的几个月她一直生活在喜娘的教导和监督的高压之下,头发都脱落地比平日多了许多,直到昨日紧张的一夜未眠。而他的丈夫丝毫没有任何夫妻生活经验,对她缺乏细致的体贴。她却没有心生怨意,反而对他充满爱恋。她轻轻的捶打这自己的腰间给他暗示,但他只是轻蹙眉头呆呆而坐,似乎有很重要的难题一直在他脑中萦绕。
她本不想打扰他思考,但实在支撑不住,轻声道:“相公,能帮我把凤冠取下吗?”
她连唤两遍,林日昇才察觉到自己对新娘的冷落,急忙补过,伸手帮她把头顶沉重的发饰取掉。她趁整理头发的间隙灵机一闪,顺着这个动作,开启了他们交流的话题:“没想到成亲这么麻烦,相公,你们家乡成亲也有这么多礼节吗?”
这句问话却触动了林日昇的心弦,他想到了父亲纳妾那天的情景,沉默片刻方道:“好像没有吧。”
他又再次沉静了下来,双唇紧紧的抿着,过于严肃的样子仿佛在压制怒火。他的样子让顾梦影微微担忧,她贴着他的手臂,关切的问道:“你是不是累了,为什么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他无精打采地长叹一声:“是啊,真是很累。”
顾梦影满怀爱意地望着他笑道:“我也觉得累,但因为高兴有时候就把累给忘了。怎么你不高兴吗?”
他茫然地回视她一眼,犹疑地回道:“我……大约是高兴的吧。”
他的口气是那般不确定,她的欢乐一下就被这兜头的冷水浇灭了,她声音低了下去:“是不是因为我哥哥?所以你生气了?”
顾朝珉对他的敌意从两人第一次见面之后不断加深。而他在听了青莼的悲惨结局之后,对他的态度由单纯的不喜也发展到了如今的厌恶。他的性子一向温和宽容,很少跟人产生抵牾,但顾朝珉轻贱人命的态度恰恰是他作为大夫最难以容忍的,因而两人之间的矛盾在私下里早已发展到难以调和,若不是迫于双方家族联姻的压力,想必两人早已划清界限,不相往来了。于是夹在两家之间的他又不得不顾及妻子的颜面跟感受说些违心的话了:“你莫要想太多,我们之间只不过有些小小的误会而已。”
但两人都是不善于掩饰自己感情的喜恶的人,聪敏的顾梦影怎能不知他话中的无奈。两人如今都是她最亲近之人,她也要努力拉进二人的距离:“那次在街上,你为了救人被大哥的马鞭抽到了,我坐在后面车上全都看见了。那次是我大哥不对,他虽脾气暴烈了些,但对我们这些弟妹是极好的,他是个好人,只是倔了些,难免不讨人喜欢。”
林日昇不以为然道:“你大哥的性子确实有些阴郁。他是你的亲人,你维护他自然无可厚非,只是他的人品如何,我却难以评论。”
顾梦影停顿了须臾,思索一下,娓娓而来:“其实哥哥以前不是这样的。我还记得哥哥第一次来家时,憨厚的脸晒得黝黑,体格高大健硕,远比那些在洛阳城里娇生惯养的士族子弟显得精神。他穿着一身干净齐整的粗糙布衣,跟在他母亲身后,腼腆而沉默。他虽从小在乡下长大,却丝毫没有染上任何粗鄙陋习。他自小拜得乡下一位武师学习武艺,进府之后,跟随教习先生断文识字也是十分勤奋,学识武艺齐头并进,终于成为顾家最有出息的后辈之一,那些常人难以承受的艰难险阻和世情冷暖虽没有消磨他刚强的意志,但却抹平了他的质朴和赤诚,我看着他的性子变得越来越阴沉,越来越乖戾,非常难过。我也曾劝解过他,但自从小弟去世后,我便知道他再也不可能变回原来那个阳光灿烂的乡下少年了。”
林日昇听得很认真,顾梦影也讲得很动情。他听出她话中许多端倪,也没料到不可一世、目中无人的顾家大少原来也有这样一段坎坷经历。他好奇地对她话中的不解之处细细问道:“兄长是顾氏的嫡长子怎会从小在乡间长大,又怎会受人白眼,为人不齿呢?还有小弟因何而亡,暴毙?天灾?人祸?你的意思是他变成如今这样完全是事出有因,非他之过。若果真如此,难不成这中间当真有误会?”
他的不停追问让她终于有话可说,她笑着劝他耐心倾听,慢慢会议起来:“此事说来话来长,你若想听我慢慢说给你知道。这也是我们顾家的一个秘密,哥哥确实是顾氏长子,却非嫡子,他的母亲是一位乡间种花女,出身贫苦人家,非富非贵,后来还是我闲时教她识了几个字,她才会写她的闺名鹂鹃。
“那时皇上才刚在洛阳登基不久,因施政过于刚猛急躁,惹得崔、韩、韦三大洛阳士族反意陡生,他们私下联合宫中守将欲行逼宫,学曹操挟刚出生百日的太子以令诸侯。那时顾氏已和皇室结为姻亲,自然不堪受人摆布,坚决拥立圣驾,双方在城郊激烈交手。我父亲受伤失踪,遇到了哥哥的生母鹂姨,为其所救,后来鹂姨为了保护父亲不受村中男子的责难,便嫁给了他,第二年便有了哥哥,但父亲伤势痊愈后返回洛阳,继续领导顾氏抵抗,皇上迁都长安后,大婚迎娶了齐氏之女为皇后,借助齐氏之力一才将洛阳三大家族镇压下去。父亲功高煊赫,遂成为洛阳顾氏士族之首。
“而我的这个哥哥便随母亲一直生活在乡下,直到七岁才回到父亲身边。因为鹂姨卑贱的出身,父亲本不愿承认这个儿子,只是因为父亲常年辛劳,膝下无子,祖母病重却始终牵挂此时。父亲这才迫不得已借哥哥回到身边,这也是父亲不喜欢哥哥的原因之一。父亲对哥哥严厉到几乎苛刻的程度,不允许哥哥出现一丝一毫的差错,否则便藤鞭相加,遇到不顺之事,无名怒火便会牵至他们母子身上。鹂姨那些年过的及不顺心,韶华年纪就过世了。父亲的嫡妻一直无所出,便认了哥哥做亲子,哥哥这才名正言顺地成为顾氏的长子嫡孙。”
听了顾梦影的细述,林日昇竟对顾朝珉产生了几分同情,两人居然是同命相连——两人都是同样不为父亲所喜,两人的母亲之死也都与父亲的薄情有关,两人的父亲也是一样的霸道专横,对妻子儿女鲜有关爱。他们一生都在追名逐利,无视亲情、爱情,推崇名誉,寡义薄情。
“哥哥却不认命,虔诚努力,便是希望有一天能得到父亲的认同。但事与愿违,这其中又发生了意外使得两人关系彻底恶化。”
“这件事与你小弟去世有关?”
顾梦影伤感地点头,抹了抹眼睛,哽咽道:“哥哥来家的次年,父亲果然得了一个儿子,便是小弟。小弟自小崇拜敬畏父亲,对父亲唯命是从,且性子长相无一处不像父亲,深的父亲喜爱。他们兄弟二人感情也甚笃,有了小弟从中劝解,两人那几年倒是难得相处融洽。但是小弟十三岁那年因一场意外去世,父亲便一口咬定是哥哥克死了弟弟,差点亲手杀了哥哥。若不是我们一众亲眷相劝,哥哥怕是已经不在人世了。自那而后,洛阳家中便无他容身之处,他一气之下奔赴长安,后来依付太子才有了今日。而在哥哥在外的这些年父亲始终对他不闻不问。而如今父亲重入长安,两人又要像仇人一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哥哥自然心绪难平,若是有一天他的满腔怨怒冲你而发,你切要包含担待,莫要生气啊。”
林日昇点点头,对顾朝珉的憎恶减轻了不少。他望向顾梦影绯色的双目,桃色的双颊,感受到了她言语和眼神中折射出的温暖深情。她不仅是个外貌出挑的贵族小姐,还是个心地善良的美丽姑娘,想必将来也能成为一位贤惠的妻子,慈祥的母亲。他盯着那张在自己炙热目光的烤炽下娇羞万分的笑靥,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她的双手。
她不由得浑身颤抖,身上升腾起一股股暖心的热流。两人的头缓缓靠近,她的手紧紧地反握住他的双手。在他的双唇即将触碰到她的樱唇时,他微微移开了一点距离,最后扫了一眼她的面孔,慢慢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