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璨默默点头,她的话虽有几分不敬,却是事实,无可驳辩:“你的歪理听来还挺有几分道理的。是啊,确实乏味至极。”
他担心她一时情绪激动,跌落下去,忙又把她拉坐下来,两人便这么面对面坐着聊天。她似乎已经忘了对方是谁,又絮絮叨叨道:“还有我哥哥跟思雨,哦,你没有见过思雨,她对我哥哥感情很深,他俩要是能结合,一定会相亲相爱,比我们父母幸福百倍,可半路上偏偏杀出个顾梦影,把好好一桩婚事搅了。娇生惯养的大小姐,顾氏的尊贵嫡女,弄得我哥哥好像倒插门一样,娶了这般娘家势力雄厚的娇妻,他将来还怎么抬头做人。”
说到此处,她怒气难止,拔高声音吼道:“老爷子居然还觉得捡了个大便宜,简直是恬不知耻,林家的列祖列宗啊,我林氏一族虽没有经天纬地之才,能改天换地,扶保江山,可也一直是堂堂正正,光明磊落的做人做事,这般不知廉耻,卑躬屈膝,奉承谄媚,真是不配立于天地之间。”
李璨虽表面冷酷不苟言笑,内心其实时刻涌动着一股男子热血豪侠之气,此言正中他下怀,也令他对林月沅刮目相看。一个女子竟能有此见识胆魄让他生出几分相惜之情。他一拍膝盖赞道:“不错,单凭这几句话就值得我敬你一杯。”
但刚直磊落,顶天立地是他深埋于心底的赤子之心,在这如同污泥般的浊世间一味标榜只会令世人难容。他深谙此理,因而才避免自己成为被激情冲昏头脑,只会横冲直撞的直愣青年:“不过你这些话虽有理,却并非为臣为君之道。朝廷争斗,明争暗涌,本来就是毫无廉耻可言的,为坐江山,可以杀妻杀弟,弑父杀子,为求荣华,可以献媚讨欢,贪腐勾结,只有舍得一身廉耻,才能在朝廷求得一席之地。你父亲和哥哥不过是顺势而为,识时务方能成俊杰。”正因为他理解的态度,才能与面前的黑暗和平相处。
林月沅显然也明白她这一套高规格的道德标准在这里是行不通的,因而低头丧气道:“所以我这种人只配生活在无拘无束的江湖中做一名劫富济贫的侠客,我大哥就是因为跟我一样,脾气耿直,不拘小节,才会得罪小人,身陷囹圄,若是当初他能放下这些凡尘琐事,带着嫂子游历天下,哪会有家破人亡之祸啊。不是每个人都做到断情绝义,心狠手辣的。”
“你还有个大哥,从没听你提过。”
她的义愤之情已燃烧殆尽,再无力气高亢激昂地鞭挞这个世界了。她摆了摆手,对以往悲惨之事也不愿再提,看着头顶苍茫浩瀚的星空,茫然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啦,我已经记不清了。”
懂得点到为止的李璨也没有追问,只接口他感兴趣的话题道:“原来行走江湖锄强扶弱是你的心愿。”
林月沅娇憨一笑,忘了酒杯已被自己扔掉的她还糊涂地虚递一个杯酒道:“对,真聪明。赏你一杯酒。你不知道,我心头像踹了一块大石头,上不上去,下下不来,真是憋屈啊,窝囊啊。”
“我又何尝不是呢。”他几无声音道。
她咧嘴一笑,双目放光,璀璨夺目:“所以我真想找人吵一架,打一架。哎,这就是我当初总和你拌嘴的缘故喽。我其实也不是故意和你过不去,想来我们吵的架,无外乎一些鸡毛蒜皮不值一提,我可不是这么小气的人。只是在这死气沉沉的宫中,只有吵架生气闹脾气。我才能感觉自己是活着的,还有生气。还没有麻木倒连发脾气都要装着忍着。”
她的真诚实在再次弄他无地自容,他难得露出一丝笑容,想起以往两人吵架的场面,也觉得甚是可笑,心胸顿时爽朗不少:“你这么说倒显得我肚量狭小,不能容人了。”
“不,其实我知道你也活得不易,没有亲人,没有朋友,除了表哥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脾气古怪很正常,不愿轻易对别人坦露真心也是为了自保。”她倒安慰起他来了。
李璨觉得不好意思,咳嗽一声掩饰他的尴尬,又转移了话题:“我以后要对你另眼相看了,我以前以为你傻,现在发现你是装傻,你倒是什么都明白啊。”
她伸出双手叠放在他的右手上,英气勃发:“明白怎样,不明白又怎样,我知道你心眼不错,咱们以后还是可以做兄弟的。”
李璨也被她的热情感染了,点头道:“若是有生之年可以离开这个牢笼,行走江湖、行侠仗听来也不错。”
两人双手相握,相视大笑,算是正式和解了。
语鸯宫最明亮的那处灯火逐渐隐灭,家宴散去。没了灯火的映照,天上闪现的几颗碎星显得越发明亮,衬托的四野寂寥无声,后半夜春风微凉,流过人的全身洗去温热带来的浮躁,畅快之感油然而生。
被酒水熏昏头脑的林月沅浑不知自己的所作所为,她浑身软绵绵地靠着倒在李璨的肩头,如同昏睡般低声呓语,从远处看仿佛两个男女正坐在房顶观赏闪动的流星。
“你又逗我玩,你这个过惯了好日子的豪门公子,你知道外面生活有多艰难吗,风餐露宿,饥肠辘辘是家常便饭。平头百姓艳羡豪门富户的富贵,豪门贵族呢又羡慕平民百姓的自由,人总是这山望着那山高,你觉得我好,我觉得你好,可你又否知道富贵人家多是非,百姓之家多清贫,我看啊,都是半斤八两,各有各的难处,谁也别羡慕谁。只有我这个两种生活都尝试过得人才有资格选择适合自己的道路,我看你还是在宫里发号施令,指挥禁军继续耍威风吧。那种日子不适合你。”
李璨躲开她不停摆动的双手,喃喃吟道:“人生贵极是王侯,浮利浮名不自由。争得似,一扁舟。弄风吟月归去休。”(1)
两人相靠过了许久,冷风微微沁骨,稀疏的明星渐次隐去,夜已然浓墨沉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