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火药出现的晚、若是铁甲先行出现,或许他们还可以放弃战车,成为重骑部曲,可现在,连转行为重骑部曲的机会都没有。
到现在,他们这些曾经可以主宰一场战斗胜负的士、这些百余人就能主宰一场万人战斗的士,却要去冲击那些冒着白烟和火焰的铜铁怪物。
落差之下,不只是生与死的问题,更是存在的意义在哪的问题。
天下的制度变了,他们失去的,不只是封地和俸禄,还有自己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一切。
地位、荣誉、高人一等的骄傲、主宰胜负的实力、大夫上卿们的重视、庶农羡慕的目光……
一切的一切,从出生到现在所有的一切生活,都将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
肉食者鄙,他们算不上肉食者。
他们之中,不乏勇士,不乏谨守《周礼》的君子,不乏对封地之民嘘寒问暖的恻隐之心,甚至不乏期待天下大治的胸怀。
可这些,并不能阻碍他们在时代的大潮之下颠覆一切珍视之物的命运。
泗上铁矿上的浓烟,摧毁了他们的封地公田制度;隆隆的炮声,摧毁了他们因为为傲的决定战场胜负的冲击;直上云霄的火药爆炸的黑烟,摧毁了他们的主人封地大夫可以对抗国君的封地城墙;乒乓作响的齐射声,摧毁了他们苦练十余年的剑术;军鼓催动的整齐军阵,摧毁了他们可以以一当十的剑术……
当这一切都被摧毁,他们的荣耀、他们的价值、他们的意义都将化为乌有。
而当这一切被摧毁之后,还会有人踏在他们的尸体上不屑地说一声:你们不合于天志,不合于此时的生产力,就该灭亡。
并不是肉体的消灭,可当制度变化后,他们即便还活着,可他们还是“士”吗?
当一个人的身份彻底改变,又和婴儿有什么区别?
当他们不再是的时候,他们也一样如同新生,赤裸着和别人一样在新的天下生活,只是这种新生,却是被迫的。
现在,这种紧迫感已经让他们感觉到了秋凉,预感到了冬寒。
再一次炮声带来的沉默后,一人忽然叹息道:“昔年周公制礼,正是天子权威最盛的时候。那时候,既是圣人,就该规定不得有铁器牛耕、不得有火药火枪,用者施之以五刑,天下便不会变了……”
其实,天下早已经变了。
从楚王问鼎、郑伯射天子、晋文邀天子田猎、乃至三家分晋、田氏代齐,这天下早已经变了。
可即便这是一种变化,只要铁器牛耕与火药不出,他们的“天下”依旧没变,依旧需要分封武士。
他们眼中的天下,不是仲尼眼中令皆自天子出的天下;而只是分封之下禄足以代士耕的天下。
面对着昔年周公制礼的幻想,有人感叹道:“这不公平。我苦练了二十年,到头来要面对的,只是拿起火枪操练了一年的农夫。”
“这样不公平的天下,是灭亡之道啊!”
众人的赞许声中,没有一个农夫告诉他们:我们为你们耕种让你们脱产训练,本来就不公平啊,可还不是一样存在了千年没有灭亡?
因为农夫站不到这里,没有资格和他们说话,只能沉默地等待有人喊出这一句不公平。
众人皆是士,便都觉得不公平。
可终究,有人嗫嚅道:“墨家有乐土九层之说。他们说,在铁器牛耕火药出现之前,周礼是符合时代乐土的,是可以使天下大利的。如今时过境迁,恐怕便是周公复出……”
旁边一人立刻骂道:“住嘴!岂不闻,攻乎异端,斯害也已!此等异端邪说,难道是可以学习的吗?”
“按他们所言,若无铁器牛耕火药,周礼本是合乎天下之利的。那么,他们喊着说要利天下,为什么还要弄出这些东西?本来没有这些东西,天下也是可以大治的啊!”
“你要搞清楚,是他们先弄出了铁器牛耕火药这些东西,然后才要让天下混乱改变的。他们若不弄出,天下怎么能够乱呢?”
“况且,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他们只说什么天下财富总和,财富为利,只看利,难道不正是小人吗?墨家皆小人,还要让天下人都成为小人!”
痛斥了那人的言论之后,这士人将头顶的武士皮帽狠狠地摔在地上,抽剑高喝道:“今日之战,非是为我等,而是为天下!墨家不亡,天下乱不止!”
“今日之战,非是齐与泗上之战,而是君子与小人之争!”
“天下兴亡,责在诸君!”
“异端不除,世乱不止!”
高喝之后,众士高呼,那人率先抽剑跃出营垒,朝着义师的步兵方阵之间的火炮冲去。
“为天下之兴,清除异端!”
“攻乎!异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