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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后,常力雄的管家来了,瘦瘦精精的人,他的手下人挑了两箱丝缎。
管家说,一切顺利。常爷松江老家亲戚,帮着选了块风水宝地。
下葬那日,下了一天的小雨,请来做道场的师父说,雨来自东,这吉利,常爷灵魂会保佑大家!
“这就好。”新黛玉说,请他坐下。
老五指着地板上两箱丝缎,说是书寓送了大礼,今天是出殡后正七日,常爷魂归之际,按习俗分祭奠品,大太太挑了些丝缎,让他送来,让新老板做几件新衣。
新黛玉亲自递上茶水,说平日都是受常爷照顾,大太太怎么如此客气?
小月桂正好走过门口,觉得他们不是为了送礼还情,而是另有事要商量。
她的这感觉很快就得到证实,没有几分钟,师爷和三爷等一席人都到了,那厅门关起来,什么人也不得靠近,很快那些人又都散了。
余其扬也在众人之中,变得又黑又瘦,仍是一身短打扮,穿过天井时,抬起脸来。小月桂以为他是在向自己打招呼,忙向他点头,却发现不是这么一回事,他在看天色。楼上的新黛玉换了件短衫,急急忙忙往楼梯口走,大门外早有一顶轿子等着。
下午时分,书寓开始热闹,管事在安排客人。琵琶弹拨出的曲调,一丝一弦扣在心上。小月桂耐心地听着,镜子里的灯光永远是一尘不染的明亮,她下意识地在辨认那些手在为谁而拨弄琴弦。
管事忙着,在按局票登记,高声唱道:“双玉先生准备出局——杏花楼酒家!”“莲珠先生出局——老正兴馆!”“王老爷在聚丰园设宴,马车候着君怡先生!”
小月桂从来没有与哪位姑娘结交。常力雄包下她后,那些姑娘既瞧不起她,又想巴结她,又怕话说得不好听,不小心得罪她,彼此更添了生分。
等常力雄出了事,她知道自己现在更成了是非人物,那些人离她远远的。她们在枪声中抱头躲在床底下,后来又被血尸吓得半死。
恐怕她是上海滩有妓院以来冒出来的最大怪物。现在小月桂只在意新黛玉一人的想法,看她怎么处置自己的命运。
秀芳跑进房里来,上气不接下气。小月桂让秀芳到床边来。秀芳按住胸口,说她在街口遇上姆妈,铁青一张脸。“小姐,好像要出事。”
小月桂把帐纱撩起来。“看来事情该结了,我就该走了。”
“你走了,我怎么办?”
小月桂摇摇头,想了想说,她自身都难保。她们留在这儿,还有一碗饭吃。“或许有一天,我时来运转,还会请你们帮助。”
秀芳眼睛都红了,小月桂坐在床上说:“好了,秀芳,明天的事,等明天的太阳出来再说。”
小月桂坐在窗前,希望看见新黛玉的身影。
她等得倦了,就上床等,熄了灯,房间里黑得可怕。她大睁着眼睛,等那个女人的小脚莲步——再轻巧,若走上这楼来,她也听得见。
没过多久,她的眼睛就疲倦了,直想闭上。
忽然间,她明白了这些人在干什么事,为什么新黛玉自从那天大发脾气之后,这几天完全忘记了与她纠缠。她觉得自己什么情景都看见了,什么气味都闻到了。
从舞厅里出来的一个人,刚坐进马车,便被人捅了一刀,一挺身,刀尖从前胸穿过。四马路的一家药店里,一老一少两个男人被人先砍伤右臂,又削掉了头。一家烟馆被一抢而空,里面五个人全部被勒毙。
几乎听不到枪声,一夜之间,青帮那些武艺高强的头目,即使能溜掉,也带了伤。
枪声只在法租界里响起,附近的居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看到街上有些人在拼命跑,有些人在拼命追,双方不时开枪掷刀子。他们想探头出窗看个究竟,却怕子弹不认人。
租界巡捕马队沿街赶来,开枪追逐,两帮人才迅速消失了。
整个夜上海卷裹在血腥气之中。小月桂不敢睡,眼睛刚合上一会儿,就心惊肉跳。大约在凌晨四点左右,警觉到楼下有动静。她赶快披衣下床,蹑手蹑脚走出房门。
天早已鱼肚白,凉风习习。她才下楼梯两级就愣住了:余其扬坐在楼梯上,倚着扶手,时间好像回到常爷出事那天晚上,不同的是,他不再对她视而不见,而是眼巴巴地望着她,像有要紧的话要对她说。
小月桂急急地奔下楼来,这才发觉他衣服上浸透血污,惊得赶快凑近一些细看。余其扬急了,说巡警正在追他。他的额头沁出汗珠。
小月桂赶紧抓过他的手,侧身在楼梯一旁。她刚在想应当怎样藏起他,新黛玉的声音在他们背后响起:“阿其,你太嫩,走错了地方。此处是非之地,这次青红帮火拼首先就是在一品楼前打响。巡警马上就会来搜查,你趁天还没有亮,赶到三号去躲起来。赶快走!”
余其扬没法,看了小月桂一眼,转身就奔出去。
小月桂比余其扬动作更快,先跑到大门口,探出头去,外面连个鬼也没有,一只猫跳上斜对面石坎上,两眼珠紧张地盯着人。她这才把余其扬推出去。
她转过身来,新黛玉正伫立在那盆兰草花边,喃喃自语:“常爷,这下你可以瞑目了!”
这里卷入了什么仇事,一旦卷入这种事,就不是她能弄得清的。
她心中天大的事就是:今生今世,常爷从此魂远离了。
小月桂背靠着门,常爷真的远走了,她真想陪他上路。她的脸贴着木门,双手紧抓着门把,想抓着上面遗魂的手留下的温泽。
马蹄声清晰地从街口那边响起,一队骑警从大门口奔过。
小月桂从悲伤中回过神来,从门缝里看了看,巡捕没有停下,这才闩上门。
新黛玉手里拿着一块已经浸湿的手绢,眼睛也是红红的。她长叹一口气,挥了挥手绢说:“这个一品楼也成了血光之地。散了吧,都散了吧。”
小月桂还不太明白新黛玉的感慨,张开泪眼往她那个方向看。
新黛玉走上楼,仅走上两步,回过头来,似乎很体谅地说:“不跟你算赎身钱了,你回浦东乡下去,好好嫁个种田人,过安生日子。”
小月桂没有搭腔。
“不肯回乡下?”新黛玉觉得这个丫头有点不可理喻了,“还想赖在上海?上海岂是容得下你这样的种田人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