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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山,孝陵。
已是临近五月,骄阳似火炬般烤灼着大地,在这炎炎烈日的烘烤之下,人们不免心浮气躁,更别提还要去参加皇帝举行的祭祀活动的提前演习了。
可是没办法,臣工们都晓得,五月初十是咱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的忌日,这又是永乐年号开始使用的第一年,新皇有命,谁敢违抗?不隆重地祭祀先帝,怎么宣示‘洪武三十五年’这个朱元璋他老人家都死了四年后依旧在使用的年号的合法性?
以李至刚为首的礼部官员们在忙忙碌碌地准备着,到了五月初八那天,文武百官就得穿浅淡衣服、黑角带侍朝了,等到初十那天早晨得集体赴孝陵行礼,而且那天还要献上重修的《太祖实录》,这一套仪式是国朝眼下最大的大事,说是比天大都不为过,任何环节都不能出错,丝毫马虎不得。
不过相比于李至刚等人,朱棣显然就轻松多了。
“爹,我和五弟,还有你孙子、太孙子,一道来看你了。”
朱元璋规模宏大的陵墓前,永乐帝朱棣跟他最亲近的同母弟周王朱橚一道,带着大皇子朱高炽、皇长孙朱瞻基,一起来给朱元璋上香。
朱棣的声音很响亮,而且还夹杂着几分激动,颇有几分当年汉高祖刘邦奉玉卮为太上皇寿时,问的那句“始大人常以臣无赖,不能治产业,不如仲力,今某之业所就孰与仲多?”的感觉。
朱棣当然要正大光明地说这句话!
当年朱元璋驾崩的时候,燕王朱棣、周王朱橚等皇子,想要回京奔丧,送朱元璋最后一程,然而却被幼主得国的朱允炆所忌惮,生怕叔叔们效仿司马家来一次八王之乱,把他这个“司马衷”给废掉。
嗯,从某种程度上讲,朱允炆确实跟“何不食肉糜”的司马衷挺像的。
没有成为朱元璋指定的继承人,没有送朱元璋最后一程,这完全是因果关系的两件事就像是刺一样,一直扎在朱棣的心里。
朱元璋驾崩之前,老大太子朱标、老二秦王朱樉、老三晋王朱棡都已去世,如果朱元璋不按宗法制的标准让朱允炆继承朱标的继承权,而是以“国赖长君”的标准来立继承人,文武皆精的朱棣无疑是最佳人选。
可惜,朱元璋最终选择了朱允炆,也让他的儿子们留下了终身遗憾,没能进京奔丧。
如今朱棣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带着亲弟弟、亲儿子、亲孙子来给他爹上坟烧香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切到底来得多不容易.这是他四年靖难无数次亲冒矢石、历经千难万险所换来的,不是别人施舍给他的。
“老头子,你选错人了。”
这种只能掩藏在心里话,朱棣没有说出口,他深深地了口气,然后带着众人齐刷刷跪倒在朱元璋的陵墓前面磕头。
磕完头,周王朱橚则走到父亲朱元璋巨大的墓碑前面,双膝下蹲,用手擦了擦上面的灰尘:“儿臣不孝,以前未能在您老人家身边尽孝,今日特意跟四哥来给您老人家上炷香,请您老人家莫怪罪儿臣啊!”
听着五叔/五叔爷的话语,朱高炽和朱瞻基父子,也都恭敬地继续磕了三个头,口中称颂:“请皇爷爷/皇太爷爷在天之灵保佑!”
朱元璋的陵墓周围虽然有整整一个孝陵卫,共五千六百精兵守卫,但里面并无民间所谓的“守灵人”,除却一些负责洒扫清洁以及维护安全的士卒、宦官外,就没什么了,此地更是安静的可怕。
朱棣也将自己手里的香点燃,插在了身前的香炉里面。
待朱棣做完这些事情后,他站起了身子,转过身去。
蹲着的周王朱橚也立即站了起来,跟朱棣稍微错开一点距离,落了半个身位,朱橚望向朱棣的眼神中充满着复杂的神色。
不知怎地,方才还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置气和别扭的朱棣,此时竟是眼眶泛红,眼睛也湿润了,他紧抿嘴唇,一言不发。
天底下少有恨爹一辈子的儿子,纵使朱棣心里对朱元璋不把皇位传给自己有些怨恨,可如今真坐上了这个位置,自己的两个儿子又开始争储,倒也有几分戚戚然了起来。
朱橚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朱棣,眼眸微闪。
片刻后,朱棣缓缓地垂下目光,对朱高炽吩咐道:“好了,伱带着瞻基去旁边(孝慈高皇后墓)拜一拜,悼念一番吧。”
“是,父皇。”
朱高炽知道朱棣跟五叔有话要说,拉着朱瞻基的小手应道,随即躬身退出此地,向另一侧方向慢步走去,消失在树木之后。
“唉……”朱棣忽地长叹了一声,脸色沉郁、眼神黯淡。
不用说,装的。
一个成熟的政治家,总会在需要的时候带上不同的面具。
刚才‘四哥’、‘五弟’的,那是在他们老爹朱元璋墓前,眼下背过身去走了十几步,便是正经的君臣关系了。
朱棣不说话,周王朱橚只得自己开口问:“陛下何故叹息啊?”
“齐家治国平天下,难啊。”
朱棣瞧了瞧自家一母生的亲弟弟,问道:“马上要复国(此前被建文帝废为庶人除国)开封了,平时王府用度可还够啊?”
“百废待兴,勉强维持。”周王朱橚倒也不说瞎话,他很清楚只有万事皆交实底,他这个心狠手辣的四哥,才会保他这一脉与国同休。
朱棣点了点头,说道:“王将复国,用度无备,朕会敕户部以河南见储米二万石给之,不在常禄之数。”
“臣弟谢过陛下!”
朱棣把作势欲拜的朱橚扶了起来,终于肯开口说了正题,不过却并未直入主题。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家老二,被朕扔到海上去,跟郑和一块去安南、占城、缅甸等国了,国师说这些地方,以后都是咱们大明的‘商品倾销市场’,所以得先探探路、踩踩点,不怪朕吧?”
周王朱橚闻言面色一冷,只是硬邦邦地说道:“生死都是他的造化,谢过陛下还不来及。”
这里便是说,建文帝削藩,是拿周王开刀的,因周王是燕王同母兄弟感情最好,又处于中原腹心,而建文帝很怕他与燕王呵成一气.当时周王次子朱有爋告发父亲谋反,于是建文帝派曹国公李景隆以备边之名经过开封,将周王全家押回南京,废为庶人,迁往云南蒙化看押。
嗯,没错,又是五星上将干的好事。
如今局势天翻地覆,朱有爋这种出卖自己亲爹的投靠建文帝,自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人家朱有爋自己也知道不受人待见,正巧去年姜星火提出了“捆绑宗室、勋贵一起下西洋”的政策,这小子是第一个报名的,今年郑和在江南卸了货,就得去安南探查情况,也就顺理成章地跟了过去。
当然了,若是朱棣都暗示到这个份上,周王朱橚要是还听不明白,那他这个王爷也白当了.朱棣当然不关心朱橚的次子如何,这是在暗示他对最近的风波发表一点自己的意见,给予朱棣一些助力。
一月和三月,文臣已经分别上过两次《请立皇储表》了,朱棣直接拿“长子属当进学之时,侯其智识益充,道德益进,克膺付界,议之未晚”、“长子智识未广,德业未进,储贰之任,岂当遽承?必欲以正元良,宜预成其学问”云云,给搪塞了过去。
武臣勋贵这边也没闲着,同样上了两次大规模的《请立皇储表》,只不过请立的是朱高煦。
朱棣眼看着不能让老大和老二再凑在一起,他也清楚,只要这俩儿子不拆开,以后这种事情烦都能烦死他,所以眼下姜星火在江南平叛成功的战报一送过来,就琢磨着让朱高煦赶紧滚蛋去北直隶的事情了。
“咳咳。”
周王朱橚咳嗽了一声:“这老大和老二待在一起,是容易闹矛盾。”
朱棣闻言转头看着弟弟,眉毛挑了一下,但什么也没说。
过了好半晌,朱棣才叹道:“你也是朕唯一的亲母兄弟,你懂朕的难处朕是皇帝,皇帝是孤家寡人,有的时候,顾念的不是寻常百姓的那些。”
朱棣终于说出了他的心底话。
“国师跟老二走的太近了。”
周王朱橚有些微微诧异:“国师的变法刚刚开始,听说在江南平叛完以后,治水、赈灾、办厂、开矿,都做的有模有样,陛下莫不是心念动摇了?”
朱棣摇了摇头:“那倒也不是,变法是大势,是国策,非变法不足以强国富民,不足以使大明真正做到‘日月不落’.朕担心的是,国师做不到不偏不倚。”
“人非圣贤孰能至公?若是真有些偏倚,陛下才更放心吧,否则岂不是成了王莽未篡时‘杀儿搏名’那般了吗?”
朱棣沉默不语。
周王朱橚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打趣似地说道:“臣弟听闻一条趣闻却是说国师带着以工代赈的治水队伍,疏浚松江府华亭县及上海县的运盐河、金山卫闸港、曹泾分水港等处,可是好端端一个白面书生,都晒得成了黑脸张飞似地了。”
朱棣叹了口气,这次是真的发自内心地叹气,皇位不好坐,他这种篡位的皇帝更不好坐,只要在这个位置上,他就不是“朱棣”这个人,而是皇权的化身,皇权是不允许任何人威胁的,姜星火做的太出色,自然会让朱棣有些顾虑,不过这种顾虑显然还没有到猜疑的地步,只是皇权本能地警惕。
“朕打算命平江伯陈瑄任总兵官,帅舟师海运粮饷,往辽东、北直隶,辽东有保定侯孟善、北直隶有镇远侯顾成,这两人分别镇守,朕不担心.只是终归是不能让蒙古人这般肆意,总该敲打一番才是。”
周王朱橚的眉头皱了皱,他当然听说了今年蒙古人的局部反攻。
是的,北元虽然解体了,但蒙古人趁着刚刚经历了靖难之役的大明北部边界空虚的时机,来了一次漂亮的“声西击东”,明面上要对宁夏总兵官宁远侯何福(灵璧决战的南军实际指挥官)、甘肃总兵官西宁侯宋晟(洪武十二年起镇守凉州,曾随蓝玉远征西域)这两位洪武名将的防区动手,但实际上却袭击并洗劫了辽东的三万卫。
这里面未尝没有当初不愿意追随燕军靖难的大宁诸卫逃亡官军,以及兀良哈墙头草所共同组成的带路党给蒙古人的帮助。
不管怎么说吧,虽然没什么实质性损失,但堂堂大明被人给骑到了头上,不还以颜色肯定是不行的。
当然了,想要进行大规模的北征,眼下国内外的局势又是不允许的。
所以择一猛将出塞,进行小规模的打击报复,转战如风、倏忽千里,就成了一条低成本高效率的可行性报复方案。
“陛下的意思是,让二皇子出塞打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