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凌在五月的阳光里两腿僵直寒气直冒,仿佛叫梅瑜安几铲子埋在雪堆里动弹不得。
他为什么要来看拂方呢。拂方心中很难堪罢。又一次瞧见了拂方身上的耻辱,岂不是在他最后的尊严上撒了两遍盐、唾了两口痰?
“我……我就是看看你。现在,我回家去。”
拂方心情倒是很好,似是已不在意自己身体的丑态,和和气气地请他喝了茶再走。
陈凌闷声点头,把个钱夹子反复抓紧松开、握了又握。
他进了拂方待客的小厅挑了一把藤椅坐下,一旁青色竹帘遮着的房门后便是拂方的卧室。
陈凌从没有进去过,他知道那里是杀千刀的梅瑜安折磨拂方的隐所,是浸润男子苦痛的囚牢。
“没有好茶招待你。我看你也从不喝春柳班的茶,做一碗我自晒的金银花怎么样?”
“嗯。都好。”陈凌不大吃外面的东西,援用姆妈的话——他是“珍馐喂养出来的羊脂身子”,天生是“慢吞吞尝一瓣子金银的富贵命”。
拂方却不敢怠慢他,心知陈凌不会肯吃他的茶,还旧把水壶烧热,用干净茶盏倒了滚烫清甜的一碗。
这时陈凌听见卧室内有窸窸窣窣的动静。
他愣怔了一会儿,慢慢挪了半张脸方敢窥看拂方的神色。
拂方正在把玻璃盏里的金银花干倒出来,水葱般的手指抓着玻璃盖,眉眼低垂、神思些许游离在外。
不会吧……?
房里有人?
梅瑜安?!
陈凌骤然起身,在拂方仓皇惊惑的目光里一把掀起竹帘闯入卧室。
满室的麝/香/腥/气,拂方用来画眉、擦脸的匣子倒扣在地上,一根葱绿色腰带巾子袅袅地挂在衣架上、梅花扣子处沾了些许干涸的白/液。
更不必瞧那青色帐子笼罩的床榻,被褥乱翻、绸枕点地,最是胡乱不堪之处。
他急急搜寻了一圈,不愿在梅瑜安恶心人的东西上多作停留。
难道是他听错了么……怎么看不见人?
木头断裂的一声脆响打断了他后退的动作和预备道歉做的腹稿。
床榻边放着一扇五尺高的髹漆外番图案屏风,女人的圆肩膀肥/乳/房堂皇入画,饱满的弧线印染在浅色丝绸上,隐隐现出屏风后一个坐着的黑影。
好你个忘八羔子梅瑜安,凭你是光着膀子还是在遛/鸟,我倒要问问做甚么这么糟践拂方!
陈凌平日是极风流的长相,玉面朱唇桃花眼,肩宽腰窄,高挑俊朗,天生衣架子,背手一站便成了乌泱泱人群里最招人眼珠子的一个。此时他熬了一宿的夜,眼下发青、脚步含虚,又满心愧疚酸痛,不由踉跄着走去一把推倒屏风——
坐着的人急忙按住屏风,陈凌眼瞧那人的大手贴合在画中女人起伏的山峦上,却不怎么引人遐思——
他跳过混乱无端的想法,正眼打量这位躲在拂方房里的男子——
竟然不是梅瑜安?!
?
!
与他一般高,穿了靛蓝色夹棉袍,半旧的;满身石油味,熏得陈凌头晕目眩直犯恶心。
这人刚从汽船要么火车上下来就到拂方屋里?好、好一个性急的嫖/客!
陈凌余光瞥见自己的手与对方的手相对:掌住屏风洋画左上一朵妖娆娆睡莲的花心,玉管般的纤长手指虚握莲瓣……乍看是他的手指更显情/色/痴/欲。
陈凌被脑海里的判决吓了一跳,迅速抽手垂于身侧。
男子把屏风扶正,自站起来,又淡淡地往身后分出一眼,复收回视线,镇定自若地任凭陈凌瞧。
拂方听见动静掀了竹帘进来,见到男子,其煞白的脸浮现一抹病态的酡红,遂抿唇不语站在原地。
陈凌在拂方和陌生男子之间反复看了三回,只听得自己喉咙里发出异样的响动,舌头抵着牙齿迸出三句话来:
“好!”
“好啊!”
“……好啊!”
每一个“好”字从颤抖紧绷的嗓子眼硬生生挤出,掺杂了几多长夜不寐的叹息。
他今天从家里溜出来见拂方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