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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岁末临近,罗望更加忙碌,五更一过就醒了,轻轻挪开刘英子抱着自己的双臂,翻身下炕穿衣,推上车子出了街门,关晓已经扶着脚踏车在门外等他。
地面上有一层模糊的白,这是入秋后的头场霜,来的比往年要迟,街道两旁的柳树、白杨树叶子大都落完,一股风吹过,感觉到阵阵的寒意,树梢随风荡起来,残存的几片树叶离开枝条,转几个圈儿落在地上,并没有走多远,依然柔软的枝杈在凉风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骑上车就走,到了城门口翻身下车。往常这时候城门尚未开启,要把门洞里睡觉的哨兵叫醒才能出城,奇怪的是今天没有哨兵,城门也开着一道缝。关晓过去推开沉重的城门,嘴里念叨着:“日怪了,咋会没人站岗放哨。”“可能怕冷,窝到哪儿睡着了吧。”罗望说着话重新上了车。
到了面粉厂天色大亮,院子里有几个小伙子已经上工,关晓用手一指说:“喜鹊,带两人去开水闸,你们几个跟我松开刹车绳。”
罗望说声:“我也去。”放下车子,用极快的速度跑向水闸,跑到水池前,看到水位稍有上涨,芦苇已是金黄一片,蹲下潦起水搓了几把脸,后面两人才气喘吁吁的跑过来,三人合力搬开水闸,罗望弯腰看了一会儿水流量,起来说:“怎么样,还跑回去。”那两个工人直摇头说“掌柜你跑吧,二里地呢,我们实在跟不上。”罗望没有强求,独自跑了回来。
关晓已经准备好了洗漱的热水,说道:“早饭已经好了,掌柜是先吃还是先练。”罗望边擦脸边说:“老规矩。”
厂子外面有一片空地,这些天成了罗望晨练的场所。关晓自小喜欢拳脚,跟着义父关富智练过一段时间,好几次想拜罗望为师,总是开不了口,求关富智给罗望说,关富智却道:“自己的事自己去说,再说都啥年代了,拳脚抵得过枪子儿?”关晓只好作罢。
有天罗望来的早,没在家晨练,就在空地上走了几趟拳脚,关晓站在远处看了许久不敢靠前,等罗望结束动作,方才跑过去说:“掌柜,求你收我做徒弟吧。”罗望穿好长衫说:“最近厂里事多,我们早起一会儿过来,别说拜师的话,跟我练就是,一直到今冬停工为止。”关晓兴奋地打了两个空心跟头。
今天是发工钱的日子,也是新的薪酬办法试行的第一个月,罗望想看看面粉厂工人们的反应,正拿名册核对着,刘甲来了,进门把钱袋子往桌上一丢说:“哥,怪了,县政府的几个头面人物今天都没上班,要不我还得应卯才能来呐,怎么样,发吗?”说着话,还看了一眼罗望的脸色,罗望没注意刘甲观察自己,说道“你把关晓和工头老杨叫到一起再核对一下,尤其是增加最多的和下降了的人得对清楚,别把人家的量记错了。”
刘甲对着门口大声喊:“老杨,关厂长,过来一下。”两人刚进门,磨房里突然安静下来,老杨说声:“坏菜了,磨出事了,我得去修磨。”
不一会儿,老扬回来说:“罗掌柜,是水渠里没水了。”罗望说:“不对,今早水闸是我带人开的,咋会没水,去看看。”
离池塘老远就看到七八个人围着水闸站了一圈,四人快步走上前,那几个人拦住不让靠近水闸,老杨认识这几位,说道:“掌柜,他们是邹家油坊的帮工。”
罗望心平气和地对那几个人说:“哥儿几个,有事咱们可以到厂里坐下来商量着办,关水闸算什么事儿,总得有个原由吧。影响了生意你们几个伙计可赔不起。”
其中一个身体壮硕的小伙子说:“你的官话我们听不来,关水闸是我们东家安排的,东家说了,要找姓刘的说事,说不明白不开闸,谁开就打谁。”
罗望说:“那样,先开闸,我去找邹世平讲清楚。”
“你谁呀。”
“驴球不是驴球,树根不像树根,”
“想找邹财东,算老几?”
关晓一看这几个人不讲道理乱骂人,上前就要动手,不想那几位长年在油坊抡大锤,练就了一身的力气,而且配合也很默契,关晓的手刚够到一人身上,几个人一起出手,抱腰的、抱腿的、拧胳膊的,就把关晓压在泥地里,任关晓怎么挣扎也解脱不了,几人发一声喊,抬起关晓“扑通”一声扔到了池塘里。
罗望先对刘甲和老扬说:“把人捞上来。”又对那几人说:“既然你们这么干,我就不客气啦。”说着欺身贴近刚才说话的小伙子,那几人想故技重演,却让罗望拧身一膝顶在小伙子腹部,小伙子吃疼弯腰,被罗望抓住后脖颈一推,脚下不稳就掉进池塘,剩下的人围上来,三两下就被一一打落水里,罗望使劲蹬开水闸,大声说:“去告诉邹世平,罗望在这里等他。”几个人爬上来互相搀扶着走了。
夜里降霜使得池水接近冰点,关晓冻的直打哆嗦,罗望说:“老杨你和关晓先回,把门关好,不能让他们进厂子里捣乱,关晓快跑,跑热就没事了。”
罗望问刘甲:“知道邹世平为啥这么干?”刘甲摇了摇头。正猜测着,那伙人叫嚷着跑过来,个个手里拿着油坊里用的铁钗、铁锹、木棍,邹世平走在最前头,隔八丈远就喊:“罗望,没你的事,我找刘甲这狗日的。”罗望脱下长衫扔给刘甲说:“你躲远点,情况不对就跑。”说完就迎了上去,到了近前,那些人站住了。罗望说道:“邹财东,有话好好说,用不着这么大动干戈。”
“说啥,先打他个狗怂。”挨了打的壮小伙子仗着手里有家伙冲了上来,一靠近就挥舞铁锹用劲拍向罗望,自己还没弄清怎么回事,一个马扒爬在地上,铁锹已到了罗望手里,想站起来却被罗望踏住后背,邹世平一看打架不是对手,大声说:“刘甲你是男人吗?说好了我减租,你面粉厂用工的工钱和油坊持平,刚过一年就变了,说话当放屁呐。”
罗望和刘甲这才明白事情是由面粉厂实行新的薪酬办法引起。
刘甲上前几步说:“邹财东,话我是说过,我们只是变了一下工钱的发放办法,并没有涨工钱,再说当时我也没说以后不涨工钱是不是,邹财东,有本事你也变嘛。”
“你耍赖,这是人话嘛,你刘家有钱给工人涨工钱,我没有,你抬高工钱明摆着我就招不上人了,那好,你能涨工钱,老子就能涨地租。”
刘甲冷笑一声:“你敢,那可是白纸黑字画了押的,违抗就是违法,县政府的大牢有的是地方关你。”
邹世平气急败坏:“大家一起上,双拳难抵四手,我就不信罗望打得了这么多人,上。”他叫喊着自己却没有先往上冲,两个冲在最前面的人才靠近罗望,家伙还没有扬起来就飞了出去,每人前胸还挨了一脚,后退好几步,罗望的脚却仍旧踩着地上的小伙子,围上来的众人迟疑了,罗望大声说:“你们可得弄清楚,水闸上和刚才挨打的几位不疼对吧,看看这个。”说着话两手将铁锨把子一拧,咔嚓一声,铁锨把从中断裂。
接着说道:“我是不想伤着你们明白不,大家不过是邹家的长工,犯得上为财东拼命吗?谁要是再敢动手,过来就是挨打,回去吧,好生想想,干嘛要替财东卖命。”
那伙人手里举的钗子、铁锹放了下来。
罗望抬起脚,把铁锹扔地上说:“起来,不服气你可以再试一次。”小伙子起身捡起铁锹,恨恨地瞪着眼,终究还是不敢再出手。
邹世平看到占不了便宜,恶声说:“好,姓刘的,你不让人活,你也别想好过,我让八十岁的老娘到你家讨吃的,死了活了你看着办。走。”气乎乎的带着人走了。
回到厂里把工钱发完,罗望看到大多数人喜形于色,少数几个人低头嘟囔着,知道事情成了,吩咐刘甲:“你到工人中间去解释一下为啥有人多,有人少。一定要让大家明白工钱是跟着量走,谁出的活多,谁就拿钱多,按你的话说叫多劳多得。哎,要是明天邹世平真把八十岁的老娘送你家怎么办?”
“哥,我还真怕这招,那老太太不是善茬子,寻死寻活、指天骂地可是不好对付,到时候再说吧。”
刘甲担心的事没有发生,是因为甘州发生了天大的事。
黄昏时分,罗望、刘甲和关晓三人骑车回城,城门大开着,门板上用白石灰水刷了八个大字:“革命万岁,红军万岁。”
进了城,沿街的墙上到处都是白石灰水刷的标语,“打倒吃人血肉的地主!”“打倒吃人血肉的军阀!”刘甲看了几条标语就把脚踏车骑的飞快而去,罗望大声喊他也听不见,罗望和关晓下车边走边念着这些标语,“没收地主恶霸财产,”“打倒土豪劣绅,”“穷人当家做主,”“中国人不打中国人!”“团结抗日一致对外!”
街面上冷冷清清,偶有一两个行人也是顺着墙根低头快走,沿街的商号没有一家开门,到了家门口,看到街门紧闭着,商铺上了门板,自家墙上也写着:“打倒蒋匪、马匪。”罗望对关晓说:“回吧,看样子是共党来了,要打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