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对《水浒传》的版本也提出了自己的判断,针对鲁迅所主张的《水浒传》分简本和繁本两类、简本先于繁本的观点,他认为百十回本和百二十四回本等简本都是所谓坊贾的删节本,也可能存在繁先简后的情况。对一些具体情节与人物上的出入,他在《百二十回本〈忠义水浒传〉序》中,根据众英雄在征辽、征田虎王庆几无损失,而征方腊一役却损失过三分之二以及降将马灵、乔道清等在征方腊战役中没有任何表现这两点,指出相关情节是先后插入的。
“大概最早的长篇,颇近于鲁迅先生假定的招安以后直接平方腊的本子,既无辽国,也无王庆、田虎”,并且征辽部分是“最晚出”。
再者,对《水浒传》的思想艺术的分析,胡适也努力提出了诸多新的见解。
在《水浒传》的评论史上,金圣叹占有极高的位置。正确评价金圣叹的《水浒传》评点,是对这部小说的思想艺术展开全新研究不能绕行的问题。
正如胡适所说:“金圣叹是十七世纪的一个大怪杰,他能在那个时代大胆宣言说《水浒》与《史记》《国策》有同等的文学价值,说施耐庵、董解元与庄周、屈原、司马迁、杜甫在文学史上占有同等的位置,说:“天下之文章无有出《水浒》右者,天下之格物君子无有出施耐庵先生右者!……这是何等眼光!何等胆气!……这种文学眼光,在古人中很不可多得。”
金圣叹对《水浒传》的内涵做过深入的发掘,他揭示了《水浒传》“乱自上作”描写的意义,认为小说所体现了“庶人之议皆史也”的思想价值。对于这些,胡适给予了充分的肯定。
但是,胡适对金圣叹解读《水浒传》的基本方法并不认可,他批评说:“??金圣叹用了当时“选家”评文的眼光来逐句批评《水浒》,遂把一部《水浒》凌迟碎砍成了一部‘十七世纪眉批夹注的白话文范’……这种机械的文评正是八股选家的流毒,读了不但没有益处,并且养成一种八股式的文学观念,是很有害的……??金圣叹把《春秋》的“微言大义”用到《水浒》上去,故有许多极迂腐的议论。
“金圣叹最爱谈‘作史笔法’,他却不幸没有历史的眼光,他不知道《水浒》的故事乃是四百年来老百姓不逐与文人发挥一肚皮宿怨的地方。宋、元人借这故事发挥他们的宿怨,故把一座强盗山变成替天行道的机关。明初人借它发挥宿怨,故写宋江等平四寇立大功之后反被政府陷害谋死。明朝中叶的人——所谓施耐庵——借它发挥他的一肚皮宿怨,故削去招安以后的事,作成一部纯粹反抗政府的书。”
正因为有这种观念方法上的转变,胡适对《水浒传》思想内涵的认识就有了与前人不同的深刻之处。比如,他认为:“平定方腊以后的一段,写鲁智深之死,写燕青之去,写宋江之死,写徽宗梦游梁山泊,都颇有文学意味,可算是《忠义水浒传》后三十回中最精采的部分。”他觉得尤其是写宋江之死一节最好,“这种见解明明是对于明初杀害功臣有感而发的。因为这是种真的感慨,故那种幼稚的原本《水浒传》里也会有这样哀艳的文章”。
与此同时,胡适对《水浒传》的文学性质有了更为科学的认识,比如他强调《水浒传》中最精采的部分就在于作者在不违背历史事实的基础上,运用了“新的创造的想象力”;他又从小说与史书的区别、水浒题材作品的演变等角度,突出了小说细节的重要性:
“《水浒》所以比《史记》更好,只在多了许多琐屑细节。《水浒》所以比《宣和遗事》更好,也只在多了许多琐屑细节……这都是文学由略而详,由粗枝大叶而琐屑细节的进步。”
胡适还特别看重《水浒传》在白话文学发展中的地位,他说:“我们拿宋元时代那些幼稚的‘梁山泊故事’,来比较这部《水浒传》,我们不能不佩服‘施耐庵’的大匠精神与大匠本领;我们不能不承认这四百年中白话文学的进步很可惊异!……是“中国白话文学完全成立的一个大纪元”。
因此,胡适的《水浒传》考证还有更高的追求,用他的话说,就是要“替将来的什么‘《水浒》专门家’开辟一个新方向,打开一条新道路”:
“我主张让读者自己虚心去看《水浒传》,不必先怀着一些主观的成见……??这种种不同的时代发生种种不同的文学见解,也发生种种不同的文学作物。这便是我要贡献给大家的一个根本的文学观念。”
胡适对《水浒传》的考证,代表了古代小说研究的一系列新理念,比如重视历史背景、故事源流、版本演变、文学性质等等,从而为小说史学科的建设,铺下了第一层基石。
胡适说,《在考证了宋末到元代的水浒故事,《水浒》的作者以及对七十回本作了分析之后,胡适总结出一种历史进化的文学观:“种种不同的时代发生种种不同的文学见解,也发生种种不同的文学作物”。这种历史进化的文学观念,在考证古史演变中具有很大的启发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