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转手贸易就是南、北关将从明朝得到的朝贡赏赐和开原马市贸易的布匹、手工业品、农具贩运至深处女真,换取大量的皮货和山货。
同时,引导深处女真部落前来开原马市进行贸易活动。
开原马市贸易,特别是貂皮贸易的繁荣,最终形成了海西女真南北关强酋和开原将领、势家共享的利益格局。
开原马市贸易由此为女真强酋和开原将领、势家所垄断,双方甚至结成亲戚,共同分享巨额的贸易利益。
辽东与女真地区的贸易主要有两条贸易路线。
一是自黑龙江下游上溯黑龙江、松花江,更折向西南经今哈尔滨附近南抵开原;二是自朝鲜咸境南道,循图们江东北行,经长白山绕松花江上游,西南行至开原。
这两条从女真地区到开原马市的贸易路线,被女真人称为“金路”。
龚正陆心里是很清楚的,能从“金路”上攫取最大利益的并不是哈达、叶赫或内地而来的商人,而是由军功而起的辽东将领和势族。
王缄与顾养谦的争执,也并非全源于“主抚派”与“主剿派”之争,而是南北关势力失衡和辽东将领利益格局的转变。
王台死后,其所为哈达部建立的贸易垄断王国瓦解,北关逐渐掌握了贸易和军事的优势,而南关则陷入内斗当中。
南关的内斗与继承王台遗产直接相关,虎尔罕之子歹商、康古鲁和孟格布禄彼此之间争斗不休。
这其中的具体纠葛,养在深宫的朱翊钧不知道,客居辽东多年的浙商龚正陆却是了解得十分详细。
孟格布禄继承龙虎将军一职后,成为南关之主,而不得南关之利,于是逐渐倒向北关,与康古鲁形成了反对歹商的联盟。
万历十五年十月,康古鲁诱引歹商部属阿台卜花反叛,夺获南关大寨、歹商妻子及全部敕书。
歹商逃奔开原后,开原参将王缄数次派遣通事高应魁进行调解,但康古鲁和孟格布禄拒绝归还大寨和歹商部夷。
同时,孟格布禄又纳娶歹商妻室,吞并其家产。
而开原方面认为,康古鲁此次诱引阿台卜花反叛,乃是北关叶赫唆使,而孟格布禄阴助之。
如此一来,将导致南关并入北关。
开原方面誓保歹商,主要是怀疑康古鲁和北关相勾结,而孟格布禄今后若顺从北关叶赫,将难以为开原屏障。
故而开原兵备道王缄派遣南关马市通事崔得忠,传调南关三酋前来听谕,欲解决其内部矛盾,强令康古鲁和孟格布禄归还歹商妻子部落和敕书,而康古鲁坚执不从。
于是开原出动兵马近三千人,包围康古鲁寨,擒拿康古鲁,押送广宁监狱;又强行为三酋剖分夷寨、部落和敕书,勒令孟格布禄归还歹商妻子。
孟格布禄身为龙虎将军、海西女真之主,却因开原私利而屈从歹商之下,自然不能不有所触动。
于是,孟格布禄联合北关叶赫与西边的蒙古科尔沁部,再次图谋吞并歹商。
这就是顾养谦给皇帝奏疏上的那句“孟格布禄已叛”的真正缘由。
龚正陆想到此处,不由便微笑起来。
蒙古部落通过女真部落间接与明朝互市,而女真则借兵蒙古的传统,其来已久。
北关叶赫与科尔沁部之间,存在一条由开原、北关、科尔沁、索伦、北山野人、以至西伯利亚森林部落的贸易路线。
南关对于开原贸易路线的垄断,阻碍了这条西北方向的内陆亚洲贸易通道。
而明廷的女真政策一直有孤立、削弱蒙古势力的战略意图,因此北关选择与科尔沁结盟,与蒙古部落发生联系,恰是明廷的大忌所在。
马市的队伍缓慢蠕动着,不一会儿就轮到了龚正陆。
龚正陆笑着拿出敕书递过去,任由守市宫兵对着车上的皮毛翻翻捡捡也不动气。
北关与南北的矛盾,实际上就是双方争夺开原马市支配权的矛盾。
南关哈达从前与辽东边将势族关系密切,又是共同的贸易联盟,所以李成梁支持南关哈达的贸易垄断,不希望北关叶赫来搅局。
而对于顾养谦这样的忠臣来说,北关叶赫与科尔沁部的结盟破坏了明廷在东北地区的战略部局,因此他赞同进剿北关叶赫,以防马市之利落入蒙古人之手。
守市宫兵递还敕书,龚正陆朝他作揖道谢。
皇帝下旨有剿杀建州有甚么用呢?
边将们的目标是进剿北关叶赫而扶持南关哈达,可哈达再忠顺,因争产内斗而逐步衰落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而北关叶赫因结盟科尔沁,也早已失去了辽东边将的信任。
龚正陆推着小车往马市内部走去。
李成梁在中秋那天送给小鞑子的那五百道敕书就早已说明了一切。
他就早看出了歹商的无能、康古鲁的贪婪、孟格布禄的狡诈,王台的儿孙们个个都不如他,连个叶赫都稳不住,还不如小鞑子使唤得顺手。
顾养谦虽然效忠皇帝,但相对于明廷的宿敌蒙古人而言,南关哈达一旦衰落,顾养谦为保开原屏障与马市利益,一定也是会支持李成梁扶持建州女真的。
龚正陆慢悠悠地走着,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深。
向朝鲜称臣不算甚么,只要能让顾养谦和李成梁放心,将开原马市的经济市场逐步转移到抚顺马市,小鞑子难道还怕没有出头的那日吗?
现在一时的困苦,只是为了等待明军“完成”皇帝的旨意。
一旦明军调转人马进剿北关叶赫,无论进剿是否成功,南关哈达为了重夺女真霸主地位、北关叶赫为了对付南关哈达与求得辽东边将信任,一定会回过头来与建州建交。
女真部落之间最好的建交,就是联姻。
李成梁说得一点儿不错,小鞑子比李成梁当年受欢迎,哈达的歹商与叶赫的纳林布禄都愿意把妹妹嫁给他,可真是艳福不浅啊。
想到这里,龚正陆握着车把,轻轻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