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自会配合周公出城,但这一路上,就只能靠周公自己了。”
“我怎么成?我算什么呢?”周柄之嘴中念叨不停。
“管事原话,大义已托于周公了,此刻贼首张浑正在义舍,周公或是将帛书交给张浑,或是送于武昌郡王,但凭周公决断!”
周柄之望着叩首拜谢的侍女,忽然想到就在刚刚,他还在痛恨自己手无缚鸡之力,而现在,大义就在他胸口上,灼灼烫着心脏。
“这封帛书,就是大义吗?!”周柄之双眼中掠过一抹明光。
夜黑风高,稀疏的月光忽明忽暗,一个褴褛的身影,正在一条不知名的小道上踉跄西行。
这是周柄之离开武昌的第五日。
出城那天的凶险现在仍令他心惊动魄,然而同一路上所遇相比,那仅仅是个开始而已。
如今他拄着根树杈,满身污泥,披头散发,靴子丢了一只,脚底裹了层破布,早被血渍浸透,整个人瘦脱了一圈,已是不知不扣的流民乞丐了。
他从未吃过这样的苦,把性命都豁出去了。
也多亏他是个良吏,春耕秋收走遍了乡间陌路,又幸而平日最喜游山玩水,专捡人迹罕至的郊野寻觅景色,对于武昌左近地形的熟悉,他并不逊色于当地的老农樵夫。
漏夜摸黑潜行,目前为止,非但没有迷路,而且他知道自己离目的地已经很近了。
事实证明,封进的眼光还是很毒辣的。被张浑一网打尽的当晚,千钧一发之际,把送信的重任交给了周柄之。或许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但恰恰真是最合适不过的决定,甚至连周柄之本人都不会想到自己竟还有这个用处。
不论武昌城换作谁当主人,其倚赖把控地方的力量,只能是乡绅里正或者恶霸豪强这一类人,这个规律千宰不变,换成天师教也不例外。想要割据一方,除了武昌城被张浑嫡系把控,城外广袤的乡镇村舍,还是要依赖当地教民联合豪强设卡封锁的。
而具有百年望族,县衙主簿,教中善人这些身份的周柄之,正是这些人的顶头上司,刚好是他们这类人所能接触并巴结上的最大的人物。多少年来,各乡族都得按时按令向周柄之送上时鲜特产,如果谁逢年过节能去县城周主簿府上拜访一下,回到乡里都足以吹嘘上大半年!
所以说周柄之对于武昌左近的乡族,有着莫大积威和恩信,尤其他还是信教之人,平日里没少对教中兄弟仗义疏财。
施恩千日,用在一时!
走到这里,周柄之说是九死一生也不为过了,然而终究是走到了这里,一半是靠着对道路地形的熟悉匿行,躲不过去了便仗着对乡里教民的恩惠骗关,用银子和面子开路,碾转水陆两道。
走在这偏僻小道上,距离武昌城已经有百里之遥了,基本算是脱离了教兵控制范围。
只要翻过这个山头,就能看到一座县城,那座县城不大,也不出名,但城上,却飘着乡民口中所传的厭旗!
是三战三捷剿灭羯赵先锋的厭旗,是千里转战中原荆襄的厭旗,是钉在黄石滩大败赵军主力的厭旗!
只要把缝在衣衬中的帛书交到城中,那面厭旗就可以直捣武昌了!
虽然只剩了半条命,但周柄之心中止不住阵阵激荡,犹如一团烈火在燃烧。百里坎坷密送军函,他有一种类似传出衣带诏的骄傲,这让他觉得自己前半辈子的庸庸碌碌都是白活了,现在就算让他交出另一半命,他也觉的值了。
抬头间,他看到黯淡的夜空上一颗星星正独自闪耀,那是太白启明星。
青灯黄卷,檀香袅袅,老僧坐定,肆虐邺都的暴风雪,似乎与这方寸间的宁静丝毫无关。
咚,咚,轻轻的叩门声打破了佛室的宁静。
下首的小沙弥起身出了房间,片刻转回,手中已多了一个铜盒。
“老师,武昌来信。”
入定的老僧却没有回应,只见双唇隐隐开合,似在默念着经书。
“要念么?”小沙弥垂首询问。
“何须念,道法天成,自然为轨,谁又能跳脱道法之外呢。”
老僧终于睁开了眼睛,混沌的眼珠犹如万丈悬崖一般深邃无底。
注:
1.佛图澄与诸石游,林公曰:“澄以石虎为海鸥鸟。”——《世说新语·言语》
2.海上之人好鸥鸟者,每旦之海上,从鸥鸟游,鸥鸟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吾闻鸥鸟皆从汝游,汝取来吾玩之。”
明日至海上,鸥鸟舞而不下也。
故曰:“至言去言,至为无为;齐智之所之,则浅矣。”——《列子·黄帝篇》
3.海人有机心,鸥鸟舞而不下。——谢灵运《山居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