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老太太领着女眷上前拜见,不多时贾政又领着男丁们进来,隔着帘子跪拜。
父女两个文言古朴的,对答了几句‘穷人家还能见着,偏咱们骨肉分离’,‘咱们家出个贵妃不易,你别惦记爹妈,哄好了皇帝才是正理’的言语。
按规制贾政等人就要退到外面去,但贾元春扫量着众人,却突然问道:“哪个是焦顺?”
众人都是一愣,贾母忙道:“无谕,外男不敢擅入。”
顿了顿,又补充道:“顺哥儿如今正在前院掌事。”
贾元春面露犹豫之色,不过终究还是没有再提这茬,只起身目送贾政等人退了出去。
等这都拜见完了,她才从那凤鸾宝座上下来,拉着祖母、父亲,并嫂子妹妹垂泪不已。
旁人也还罢了,唯独见到李纨时,她颇有些讶异:“几年不见,嫂子却怎么愈发的神采奕奕了?”
旁边尤氏忙抢着解释:“这一是兰哥儿最近学业上十分争气,二来又能得见大妹妹,她自然人逢喜事精神爽。”
贾元春微微颔首略过这话不提,等和各人打完招呼,便问起了贾宝玉。
紧接着自是姐弟见面,感怀不已的剧情。
因知道年节后,皇帝又召见了宝玉一回,贾元春还特意叮嘱道:“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弟弟切不可恃宠而娇,日后还是读书上进方为正道。”
这实是在劝宝玉,不要走幸进的‘老路’。
贾宝玉面上乖乖应了,心下却颇不耐烦。
因修院子疑似用了林家的银子,他对亲姐姐都有些恨屋及乌,何况说的又是这些劝学的片汤话。
贾元春也是察言观色的好手,见这弟弟不以为意,有心再点明白些,可左右毕竟还有外人在场,也只得把话闷在心里,命小一辈作诗题词,显一显才学。
却说林黛玉冷眼旁观,见宝钗因帮宝玉改了一句诗,便被他称作‘一字师’,彼此说说笑笑好不亲热,心下愈发觉得无趣。
一时也懒得讨元春欢心,只胡乱写了首诗敷衍交差。
故此贾元春一番品评,却是薛宝钗独占鳌头——史湘云小住了两日,就又被接走了,显见做客只是由头,趁机打听麒麟姻缘才是目的。
众人见状都是诧异不已,忍不住目视黛玉。
林妹妹愈发不耐,趁着贾元春与老太太说话,起身独自到了殿门外。
正望着外面无数灯火发愣,忽觉身上一暖,却是李纨追出来给她裹了件披风。
黛玉忙颔首道谢:“多谢嫂子挂念我。”
李纨一笑,与她并肩而立,好奇的打听道:“妹妹今儿怎么失了水准?”
黛玉微微摇头:“这里人多气浊,一时蒙了心窍也是有的。”
这话显然是在敷衍,正殿里的人虽不少,可面积也足够大,再怎么也不至于气息浑浊。
李纨又是一笑,继续往下探究:“瞧妹妹这意思,难道往后真要与宝兄弟生分了?”
林黛玉闻言低垂了眼帘,冷着小脸道:“嫂子近来果真是大好了,竟有余暇来管我的闲事。”
“你这丫头!”
李纨侧身轻轻撞了林黛玉一下,正色道:“你们自小就在一处,知根知底就不说了,他又是在这府里乱为王的,有多少人都是瞧着他的面子才……”
略顿了顿,又道:“真要是从今往后彼此冷落了,往后你在这府里只怕愈发坎坷。”
林黛玉默然,脸上却透着不以为意。
在她看来,自己在荣国府里本就是‘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便再差又能差到那里去?
况她又不是那贪恋富贵的人,怕的是苦其心志——如今心都死了,却还有什么好怕的?
李纨瞧出她不以为然,心下不由暗叹这林丫头到底还是年轻识浅,未曾见过世事险恶。
若换在平时,她多半也就点到为止了,可今儿跑来解劝林妹妹,却还存着别的心思,于是又循循善诱道:“你若真要和宝兄弟生分,这一二年倒不妨在外面另寻个依凭——但凡是个有名有姓有根脚的,为日后考量,这边儿也不敢太过苛待了你。”
听出这是劝自己另觅高枝儿,林黛玉本能的就觉着反感,将娇躯背转过去,硬邦邦反问:“嫂子说的好听,自己却怎么不在外面另寻依凭?”
要是没找依凭,何至于来跟你说这个?
李纨半是心虚半是恼怒的一跺脚:“罢了,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也算是我白操了这份心。”
说着,自顾自就回了正殿。
林黛玉见她恼了,也觉得自己方才那话有些过分,有心追上去道歉,却又抹不开面子,干脆自暴自弃的想着:我从今往后孤零零一个就好,又何苦去与人亲近?
“姑娘。”
恰在这时,就见紫鹃和雪雁捧来两个小巧精致的食盒。
“这是?”
“御寒养胃的热汤,邢姑娘让送来的,说是二姑娘和姑娘一人一份。”
听是邢姐姐的好意,林黛玉心下暖洋洋的,方才那‘从此孤零零一个’念头登时烟消云散,接过两个食盒回到正殿,先把其中一个给了迎春,然后又专程去找李纨赔了不是。
紫鹃雪雁在殿门口,伸长了脖子往里张望了几眼,见隔了帘子看不着真切,这才悻悻的退到了台阶下面。
紫鹃抄着手,有感而发:“也亏是邢姑娘惦记着咱们姑娘,只可惜她受了家里连累,不然若做了焦家主母,姑娘日后也算有个依凭了。”
谁知雪雁却摇头:“依着我,现在这样说不定更好些。”
“什么意思?”
紫鹃听的莫名其妙,暗想着莫非这丫头和邢姑娘,还有什么冤仇不成?
却听雪雁顾左右而言他:“我听说方才娘娘还主动问起焦大爷呢,可见他如今的名头之大,便娶个书香门第的大家千金也不为过。”
紫鹃登时悟了,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道:“你、你莫不是疯了?!那焦大爷粗人一个,如何配得上咱们姑娘?!”
雪雁一本正经的反问:“姐姐这话说的,难道邢姑娘就差了姑娘不成?论起她的诗文才情,连姑娘都是赞不绝口,如今给焦大爷做了姨娘,除了身份之外,有哪一点委屈过她?何况咱们姑娘若是过去,还能在身份上委屈了?”
紫鹃一时竟被她说的哑口无言,半晌仍是拿出了方才的言语:“可他、他毕竟是个粗人……”
“是了。”
雪雁冷笑:“非是宝二爷那样的,才算趁了姐姐的意!”
“我、我没这么说!”
紫鹃待要再与她争辩,雪雁却抄着手,自顾自去寻绣橘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