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竭尽心力,正欲为江南立千年基业,酬上恩,报知己也。纷纷口舌,何自而起?可怪!可怪!此事古已有之,不平之恨,一笑而散矣!但生百疾举发,是实不能再当官事。家乡万里,老母年八十一,能将之而去,又能将之而来耶?是以一向不敢言疾,今则万万不得已矣!恳之君父,惟明公少加赞成,人情世态,天下事亦止如是而已矣,能有成乎!母子天性,熙熙山林,舍此不为而日于群小较量是非,万求一济,何益!何益!生去意已决,惟公成就。诸事垂成中止,不得其平而言,非悻悻然见颜面也。惟公勿以为讶。
“海瑞此函,看似坚辞,实则是对朝廷‘候用待补’一语不满,想要朝廷上紧给他推补新职。”张居正把书函向高拱面前一推,指着道,“玄翁看这句话,‘老母年八十一,能将之而去,又能将之而来耶?’说得再明白不过了。”他以蹙眉,不解地说,“他不是还保留着总督南京粮储一职吗?”
“海瑞分明是不愿做闲差,且这个闲差即将革除。”说着,高拱又把一份文牍往张居正面前一推,“吏部按我的要求,拿出这个裁减冗员方案。”
张居正一看,留都各衙门共裁革冗员十一:吏部主事一员,户部员外郎二员,礼部主事一员,刑部主事一员,工部员外郎一员,都察院都事一员,通政司右参议一员,光禄寺少卿一员,国子监博士、学正各一员,太仆寺寺丞一员。看罢,侧脸问:“这里没有总督粮储一职啊?”
“南都御史杨邦宪上本,奏请将总督粮储裁革,”高拱又把一份文牍推给张居正,“吏部查照正统、嘉靖朝事例,总督粮储当仍令南京户部侍郎带管,不必专设。这样一来,总督粮储一职,也就不复存在了。只能著海瑞照旧候用,遇有员缺推补。”
“玄翁的意思呢?”张居正问。
“让海瑞做南京都察院佥都御史如何?”高拱看着张居正问。
张居正摇头道:“玄翁未到时,内阁也曾议过,认为言官论劾海瑞,却调他去做言官上司,不免给人以报复言官的观感。”他眉毛一挑,“不惟如此,还有一层,也请玄翁虑及:海瑞固然勇于任事,大言抨击因循苟且,但他的着眼点与玄翁未必相合。他公开宣示‘欲以身为障,回既倒之狂澜;以身为标,开复古之门路’!这和玄翁主张的‘惟变所适’岂不南辕北辙?玄翁孜孜于行新政、开新局,倡言更法以趋时,改制革新,海瑞会赞成?不赞成会保持缄默?”
高拱仰靠在椅背上,缓缓道:“这么说,为大局计,不得不牺牲海瑞了!”语调中流露出无奈。言毕,蓦地向前倾身,问,“海瑞所揭徐老之事,叔大以为是真是假?”
海瑞在《自陈不职疏》和给内阁大佬、京中熟人书函中,揭徐阶不法三事:一曰产业之多,令人骇异;二曰在苏松、京师广设店铺以牟利,又钻营打点,广延声誉,希图再起;三曰纵容子弟家人武断乡曲,残害百姓,小民詈怨而恨,两京十二省无有也。
“徐老甚可恶!”张居正恨恨然道。
高拱叹了口气:“执法不公是大弊,海瑞所行并无大错,但却不能立足;继任者既要奉朝廷之法,又要沉稳老练,是以接替海瑞的人选,不宜用新进,要用老成。”
张居正这才明白高拱否决殷正茂、梁梦龙的原委,道:“玄翁所虑极是。”
高拱道:“此番晋京过保定,闻得保定巡抚朱大器官声甚佳。他早我三科中进士,资格甚老,行事稳重却又不乏锐气,我意以他补江南巡抚,叔大以为如何如何?”
张居正一笑道:“呵呵,玄翁当年在翰苑,被选中在中秘撰理文官诰敕,对中外官员经历最是熟悉;今又悉心查访,识人用人,最是恰当!”
高拱自嘲一笑:“只是如此一来,不惟又要挨海瑞痛骂,后世还要诟病高某甫掌铨就罢海瑞,不容直臣!”
张居正正色道:“玄翁有大胸襟,不会斤斤计较个人得失。既然是为大局牺牲海瑞,端赖大局能否如愿一新,若时局为之一新,后世或可体谅。”
“此言甚是!”高拱一扬手道,“当务之急是安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