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愁家室不相宜。
再看签文注解,乃是:所谋不善,何必祷神,宜决于心,改过自新。
“喔呀!”张居正暗自一惊,神色黯然,步履沉重地走出殿门。
回到家中,一向不苟言笑的张居正,抱住夭折的幼子,放声痛哭起来,家人劝慰良久,还是未能劝住,不觉诧异。却不知,张居正固然为失去幼子痛心,但更重要的是以此释放淤积心头不能对人言的巨大压力;同时,这一刻,他突然感受到了高拱连失三女的痛楚,无儿无女的悲凉,不忍再伤害他,心里涌现出一股愧疚,以痛哭抒发愧意。
长子敬修见父亲痛哭不止,便向游七一使眼色,两人强行把张居正架起,扶到书房。张居正坐在书案前,连晚饭也没有吃,茶水凉了再换,换了又凉,他却未呷一口,只是呆呆地坐着。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游七进来禀报:都察院陈瓒陈老爷来谒。
陈瓒虽比张居正大二十岁,却是同年,高拱被逐后,张居正把他从南京都察院内调任左副都御史,陈瓒对张居正甚感戴,俨然幕宾,时常到张府禀报部院情形。他一进书房,见张居正脸色不对,忙关切地说:“太岳为国操劳,委实太累了,还是要珍摄啊!”
“玉泉,”张居正以虚弱的声调叫着陈瓒的号道,“都察院那帮人还算安静吧?”
“他们要上本,我费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压下来了。”陈瓒表功道,旋即叹息一声,“只是御史钟继英鬼鬼祟祟,有些不安分。他是大司空朱衡的同乡,我判断可能朱衡背后给他打气,台长葛守礼也在为他撑腰。”他向张居正面前伸伸脖子,“科道安静了,九卿却不安分嘞!杨博、葛守礼、朱衡,这三老对太岳怨气甚大啊!”
杨博面见张居正,劝他收手,而张居正面赤意沮,颇不怿,杨博越发担忧,即赴都察院,找台长葛守礼商榷办法。因杨博和葛守礼同年,彼此相厚,遂把他面见张居正的情形向他说了一遍,两人扼腕喟叹良久。恰在此时,工部尚书朱衡也来了,进门就道:“自古宰相坐废,或不无怨望;然若怀奸蹈险,犯天下之大不韪,行刺驾之事,于古未闻!高新郑乃磊落之士,岂甘心做这等事?天下人谁会相信?所谓追究幕后主使者,无非是锻造冤案,广事株连,大开杀戒!乾坤朗朗,安得允许此等事发生?!”
朱衡的声音传到间壁陈瓒的直房,他蹑手蹑脚走到葛守礼直房前,驻足细听,虽听不真切,却也能够判断出,三人都是满腹怨气,遂忙跑到张府禀报。
张居正沉吟不语,却分明可以听到他“咯咯”的咬牙声。
时下的部院,张居正将好友、蓟辽总督谭纶升为兵部尚书;调亲家、南京兵部尚书王之诰为刑部尚书;调好友、南京户部尚书王国光接替刘体乾掌户部,这三人对张居正言听计从。而杨博、葛守礼、朱衡都是年近七旬、资格很老的重臣,威望很高,张居正一时不好动他们。可施政中总觉得这三老碍手碍脚,这个说为政不可操切,那个说言路不可堵塞,关涉到吏部、工部、都察院的事体,张居正不得不恭恭敬敬与他们商榷,方可决断。对此,他本已心怀不满,又听这三老竟聚到一起嘀嘀咕咕,说不定还会结伙行动,给他设置障碍,张居正又惧又气,牙根痒痒,恨不得一举将三人逐出朝廷!这样想着,他陡然改变了主意。
张居正深知,逐高之役并未全胜,人心不服,伺机翻案者有之,冷眼旁观者有之,高拱在一日,这种情形就一日不能消除。更可怕的是,本朝阁臣屡仆屡起者,并不罕见。嘉靖朝首相张璁、夏言都有在花甲之后再起的经历。甚或严嵩年过八旬,被迫还乡的路上就谋起复,若不是他和恩师徐阶智术过人,严嵩很可能再起。与这三人相比,无论是人望、才干还是政绩,高拱都远过之。一旦高拱复起,他和冯保矫诏之事势必被揭出,灭门之祸就会降临到他张居正的头上!与其这样,不如顺势诛灭高拱,以除后患!
“玄翁在一日,朝廷中对新政不满之辈就存一丝希望,必是暗中勾连,阴谋迭出,如何集中精力行新政?”张居正自语道。待陈瓒一走,张居正就跪地向南叩首,道:“玄翁,居正内要应付大珰,外要与心怀不满的重臣周旋,委实很苦啊!似这般扰扰攘攘,万历新政何时方可全力推进?为万历新政计,玄翁再最后帮居正一次吧!此后,居正必全力以赴,为复兴大明而鞠躬尽瘁!”言毕,他郑重地三叩首,方缓缓站起身,顿觉一身轻松,唤来游七,吩咐道:“你这就去见徐爵,知会他转告印公,那件事,要办就快些办,不要拖拖拉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