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京城的唯一羁绊,大概就是父亲了。
父亲老了,一朝离别,可能再也见不到了。
但他又想逃离京城,宁愿在山沟沟里被蚊虫叮咬,与野人厮杀,痛饮鲜血的滋味,也不愿意回到那个曾经让他引为奇耻大辱的地方。
父亲要“赶”他走了,要让他去拔汗那。
他去过那个地方,甚至还纵马冲杀过。
那里到处都是被河流、果园、麦田包围的城镇,到处都能听到商队的悠悠驼铃,到处都有自汉以来中原王朝进兵的痕迹。
这其实是一处好地方,养一百多万人完全没有问题。
父亲想把这里作为他的封地,给他封邦建国的权力,他很高兴。高兴的原因不是有封地,不是可以威福自专,而是他得到了父亲的肯定,也得到了别人的肯定,他不再是那个被禁军将士奚落嘲笑的可怜虫,他现在站起来了。
“拔汗那……”邵慎立喝完最后一口汤,随意地拿衣袖擦了擦嘴,道:“郑三,你愿意随我去西域么?”
“殿下……”
邵慎立一瞪眼。
“都头!”亲兵郑三立刻说道:“我是你的亲兵啊,不跟你走,跟谁走?”
邵慎立擂了他一拳,哈哈大笑,道:“你们都是我的老人,将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谢都头。”郑三笑道。
其他亲兵听了,纷纷凑了过来。
邵慎立看着他们热情的面庞,很高兴。人,总是需要班底的。封地,靠自己一个人也建设不起来。这些跟随他厮杀多年的亲兵,有他自己招募的亡命徒,有父亲派过来保护他的宫廷侍卫,有厮杀半生的禁军老卒……
有他们在,军官骨干就有了。剩下的,只能慢慢来了。
第二天,休息了一晚的州兵将士班师回城。
临走之前,他们放了一把大火,将山寨化为灰尽。这样的话,即便还有躲在山林中的蛮人,也回不到以前的家了,老老实实下山,接受编户齐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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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初一,在官员们的“依依惜别”之下,邵慎立翻身上马,带着三百亲兵北行,离开了治政近三年的牂州,返回洛阳。
官员们觉得很开心,这位杀星终于走了。
先后三位皇子出镇牂州,就数这位七皇子最好战、最凶狠。
如果仅仅这个也就罢了,毕竟和蛮獠们说道理不一定说得通,最终还得兵戎相见,楚王这么做倒也不一定错。
但这位皇子太喜欢亲自冲杀了!
万一出点事,他们能讨着好么?必然不能啊!
大伙做官都不容易,有人是靠战场上立功得到的官位,有人是苦读多年、辗转多处得来的位置,有人是求爷爷告奶奶,好不容易得到的荫官,你一出事,大伙都要完。
但劝不动,就是劝不动啊!
七皇子经常带兵出征,有时候深夜行军,出其不意急袭敌人;有时候策马冲杀,将最死硬的敌人高高挑起;有时追击溃敌,百里方止……
无论哪个行为,都让他们吃不消,因为太容易出事了。
现在他走了,甚好,甚好!大伙马上就去小聚一场,喝了那么几杯,以示庆祝。只要离了牂州,七皇子哪怕如厕时淹死,也和他们没关系了,真的,太好了。
邵慎立隐约知道官员们的想法,他不在意,也不在乎。
骑马又乘船,花了大半个月的工夫,才离开了黔中,抵达夔州。然后又换大船,沿江顺流而下,抵达荆州。
荆州人气恢复了一些,商业也有了很大起色。甚至到了夜晚的时候,码头上灯火通明,船只一艘艘靠泊过来,商徒们口沫横飞,完成一笔又一笔买卖。
邵慎立视若无睹,只让亲兵在此采购了点干粮,随后再度北上,经襄阳、南阳、汝州,于腊月初返回了东京。
矗立在长夏门之前时,他回望来时路,已经苍茫得不见踪影。
过完年就二十七岁了,距而立之年只差三岁。
有些事情,或许就是天意。
他不急着进城,而是静静欣赏着来往如织的人流,贪婪地呼吸着洛阳的烟火气。
良久之后,他牵着马进了城。
洛阳,注定只能存在他的记忆中了。
难以言表的耻辱,以及父亲温暖的关怀,一切都镌刻在这个寒冷的冬日。
接下来,他将前往西域,接受更多人的肯定。
他知道这样活得很累,但——这就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