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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吉梅溪,雨后的西岸湖水澄澈,阳光透底远远的望去,仿佛一块晶莹剔透的翡翠镶嵌于天地之间,林缚与崇州县书办李书义等人坐轻舟登岸,微波荡漾,远处的天目山青翠如玉,山前水滨,高达两丈余的白石佛塔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人坐船上,仿佛行于画中。
一路行来,风雨交晦,少有晴好天气,今日天气如此明媚,林缚站在船头也觉得心情舒畅,这已经是他离开崇州进入太湖沿岸三府筹粮的第二十一天。
梅溪是湖州府安吉县境内的一处集镇,梅溪舒家不是世勋之族,家中也无子弟有功名在身,纯粹做水6买卖积攒下这么大的家产,很难说根底就是清白的;林缚也只知道梅溪舒家没有给曲家买通派人去袭击河口。
远远看去,岸上站着一些人皆长衫冠巾,想来是舒家接到消息到湖堤来迎接的人。离得还远,林缚也随意的坐在船头,跟身边的崇州县户房:“都说安吉县的地头蛇不好惹,我看他们对我们远道而来筹粮,还是相当欢迎、相当热情的啊……”
欢迎个屁、热情个屁,李书义心里暗啐一口,脸上却堆笑道:“全赖林大人声名远播,安吉县乡绅又开明知视……”
林缚微微一笑,他不在意李书义对他有什么意见,他出来筹粮,将李书义带上,就是怕李书义在西沙岛干扰林梦得、傅青河、胡致庸他们做事。
李书义秀才出身,也是饱读诗书之人,参加了几次乡试都落第,暂时寄身在县里做书办,倒也没有绝科举出身的**头。这一路行来,绝大部分时间都在船上,林缚闲来无事,也跟李书义谈谈李书义心里怨恨解不解,但是言行上也不再视他如蛇蝎,算是有大进步。
李书义回头看了一眼,近岸水浅,吃水深的“集云一”、“集云二”两艘船只能在离湖堤稍远的水中央落锚停泊,他与林缚以及敖沧海等人乘坐一艘轻舟,二十余武卒乘坐另两艘轻舟护卫他们上岸与梅溪舒家见面,谈筹粮之事。
“集云一”、“集云二”两艘武装战船,给周边几条小渔船衬托得异常高大,百余武卒披甲执锐的站在甲板上,此外尚有流民壮勇及船工、水手三百余人,李书义心想林缚在这样的武力做依仗,与其说是筹粮,不如说是强讨粮。
曲家通匪案非同小可、牵涉甚广,延续两百多年的势家大族曲家一夜之间就烟消云灭;前户部尚书、大儒陈西言也被迫因为与曲家的关系上呈请罪表,自绝登相的希望;给曲家收买参与袭击河口的太湖水寨诸家势力,想要洗脱关系更不可能。
这不是清者自清的事情,参与袭击河口的三百余太湖盗给充入江宁守备军,数十匪还给关押在金川狱岛大牢,可以说顾悟尘想要什么证据就有什么证据。再说曲家垄断平江、丹阳、湖州诸府输入江宁的米粮贸易有百年之久,太湖水寨势力以及地方上的乡绅大族,多少跟曲家有些明里或暗里的关联。
地方上的世家豪族还好说,读书子弟为官者众多,本身在朝野就自成一体,以陈西言为,是为吴党。吴党此次与楚党争夺相位失利,受打击是必然的,为官子弟或遭贬、或罢官,但不会有破家亡族之忧,斗争形势再严峻,也不可能投向楚党。
属于结寨自保性质的太湖水寨诸家势力却没有这个底气。
陈西言无望相位,陈信伯孤木难支,朝中无人能制约楚党势力,曲家通匪案究竟会牵连多广、多深,完全都要看楚党的脸色。
太湖水寨诸家势力此时都人人自危、惶惶不安,有门道的又自以为牵涉不深的,早早走动关系,此时顾悟尘搞了战备筹粮的名义,他们又怎么会不识其中的好歹?
地方府县衙门对林缚扯虎皮当大旗入境完全不予理会,但是只要这次没有给曲家收买派人直接参与袭击河口的太湖水寨势力却热切的盼望着林缚这个“筹粮使”的到来。
李书义随林缚离开西沙岛,从东莱河入暨阳湖,经澄湖入太湖又进淀山湖,走渚溪进入湖州境内,迄今已经过去二十多天,沿途直接造访山水寨二十六家,更与一百三十三家山水寨头领接触。
对诸家山水寨势力来说,这是个花钱洗脱罪名、自辨清白的机会。
林缚也很清楚他此行的目的,出价低了,反而让诸家水寨势力心里难安,到地方都会坐地起价,当然也任诸家水寨讨价还价,总之要皆大欢喜才好。
这二十多天来,共筹粮六万余石,此外还筹集到钱饷折银八万余两。
筹粮,林缚使各家水寨自备粮船分别运往西沙岛与东阳;西沙岛得赈灾粮计有四万石,以西沙岛灾民规模,足以应付三个月的支度。
筹银,除了部分用来沿途置办大量的瓷铁砖木骡马等救灾物资随粮船运往西沙岛外,大部分都给林缚截留下来,装载在船上。
此行收获不可谓不大,除了获得这么多的粮钱外,稳定太湖流域的局势才是关键。
李书义心里却叫苦不迭,按察使司与宣抚使司以及府县衙门是属于两个不同的体系,他跟着林缚如此辛苦,贪墨不到一毫银子,对他的仕途非但没有半点好处,跟林缚相处时间长了,日后还有可能给同僚见疑、给排斥。
最关键的,李林缚在江宁大开杀戒,太湖水寨子弟死于他刀下有三百余人,被捕充军三百余人,更有数十名头领就给关押在他所管辖的金川狱岛大牢,平江、湖州、丹阳诸府不知道有多少人想杀林缚而后快。
沿途每回陪同林缚乘轻舟登岸,与诸水寨谈判讨价还价说筹粮事,李书义就怕人家好端端的就突然杯子一摔、从屏风后涌出无数持刀汉子来将他们剁成肉渣子,更怕大家好端端的喝着茶水、吃着酒,突然就捂着喉咙喘不过气来满地乱滚给下了毒。
沿途过来,李书义就感觉自己是给林缚强拖到菜板上的活鱼,睁着眼睛等刀子剁下来,这种恐惧真不是人能忍受的滋味。
最初的十多天过去,除了沿途不断遇到小股湖盗扰袭外,与诸家山水寨谈判筹粮时却很顺利,并没有特别的事件生。李书义再愚蠢,也能猜到林缚手里掌握着一份准确无误的名单,也让他对林缚恨得牙痒痒的,白白让他担惊受怕了十多天,每天头都大把的掉落。
人也是如此,一旦想透彻,豁了出去,心里的恐惧就如潮水退去,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抛开清流对异己固有的成见,李书义细思林缚的作为,确实有常人远不及的才干与领导他人的气度。
从灾民挑出来的两百名精壮汉子随船而行以补充人手的不足,起初乱糟糟的在船上都不知所措,这几日来都已经能井然有序的协助船工操船、协助武卒反击沿途湖盗的扰袭。这两百多里人,以宁则臣为的四名灾民头领更是唯林缚马是瞻。
这也当然,西沙岛流民遭灾,崇州县地方弃之如蔽履,不管不问,任其死生,唯有林缚挺身而出,救危扶难,给他们以活路,甚至给他们安顿下来及其他的希望,他们焉能不唯林缚马是瞻?
到此时再想想,李书义觉得自己对林缚也没有什么特别成见了。士林清流视林缚为异类,多因为他嚣张跋扈的言行,李书义与他相处近一个月的时间,觉得与其说他的言行嚣张跋扈,不如说这人特立独行了一些。就西沙岛赈灾处置来说,实难想象崇州县里有人能比林缚做得更好。
李书义起初也不赞同对西沙岛的遭灾流民弃之不顾,他们这些中下层官吏的身家老小都在崇州城里,西沙岛流民一旦效仿洪泽贼刘安儿,崇州城危矣;宁海镇在军山水寨的驻军并不值得依赖。不过李书义在县里人微言轻,他的意见影响不了知县陈坤。看到陈坤在林缚面前吃瘪,甚至平时仗着陈坤信任在县里作威作福的耿为德给林缚狠狠的教训过,李书义心里未尝没有快意。
湖堤渐近了,差不多能看清岸上那些人脸上的表情,李书义心里想等收刮完安吉县,返程回崇州就不会沿途再有耽搁了,一路顺风顺水,只需要三两天就能抵达崇州,这趟苦差事就算是熬到头了。
李书义里乱想着,突然听见马蹄声响,侧头看过去,一匹枣红马从西边快驰来,骑士紧伏在马背上看不清脸,却引起湖里、堤上众人的注意。
见此异状,林缚果断示意桨手停船,蹙眉注视堤上情形,河堤上迎接的诸多身穿长衫之人都面露异色,只见那个突然闯到近处的骑士勒马侧身,扬手抬出之前藏在马腹下的猎弓,搭箭拉弓,就听见一声锐响刺破长空射朝这边射来。
李书义见箭朝这边射来,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要躲到林缚的身后,又怕给林缚看轻了,硬生生的顿住脚;左右护卫武卒业已上前将他们护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