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然没和她正面说破,但后来也听子梁提起过,她和桂含春之间的故事,始于年幼,终于年幼,日后再未相见。稚龄中一点朦胧心思,哪禁得住若干年的分离,心思变化了,难道还要谨守前言,突然自误?”权仲白不在意地道,“一诺千金,在情爱上可并不适用。不然,卓文君何必作《诀别书》?”
蕙娘本想说:这么说,那我即使变心去喜欢了焦勋,你也不会怪我喽?——不过她也不过只是想想而已,倒是权仲白看她若有所思,便问她,“你觉得她这样的行动,十分可耻么?”
“我拿什么脸去说她?”蕙娘反问了一句,想到孙夫人,又叹道,“她倒是不体面了,可现在日子过得何等快意。你看孙夫人,我敢担保,从待字闺中到现在,从没有过一刻不体面,可那又如何?心里的苦只有自己知道罢了,就算最后熬出来了做了老封君,一辈子过成这个样子,也没什么好夸耀的。甚至包括贤妃,不也一样生生被糟践成这样了?说来说去,都是你们男人害人,若是女人也许有许多丈夫,也许女人们的日子还开心些呢。”
权仲白道,“你说男人别算上我——再说,为什么不是一夫一妻?感情这种事,本来就只好在两人间。人多了,大家都不高兴。”
蕙娘嘟嘴道,“两人间,那就得要和杨善桐一样,自个儿来选了,不然,你看就是她哥哥,夫妻不谐。虽然也是一夫一妻,他妻子也没见得有多高兴。”
“他也是心里有人……”权仲白叹了口气,“反正两个人就是过不到一起去,分开又没法分开,他妻子娘家提不起来,如何能说和离的事?倒是石家和何家,闹得那样沸沸扬扬,当时觉得多么丢人,现在两边过得也都还可以。只能说是各有利弊吧。”
蕙娘想了想,也觉虽然现在的日子,吃亏的大体都是女人,但要说真的人人都和杨善桐似的挑挑拣拣,一辈子且只能一夫一妻,过不下去非得和离,这些上层圈子势必也将大乱,几乎给人以世界都要倾覆的感觉,竟是难以想象到了那时候该是如何地过日子。因也不免笑道,“我看是难了,只怕没有这一天。”
权仲白不置可否,“天下间哪有那么多不可能,你看泰西那些国家,不就是一夫一妻到底?虽说贵族能有情妇,可贵妇人不也有情夫么?”
他翻了个身,兴致勃勃地道,“总有一日,我要亲自去看看那里的风土人情。到时候,你和我一起去么?”
蕙娘虽说还没找到自己真正想做的事,但却很肯定自己对造访遍地屎尿的地方没有太大兴趣,她笑了笑,道,“我可能走不开呢,别的不说,光是票号这里就离不开我。”
两人闲话了一时,果然那边雄黄又来人请示蕙娘,说到现在盛源号终于让步,愿以本来开价的一半将朝鲜分号折让给宜春号,不过条件是宜春号必须帮助盛源号穿针引线,让桂含沁承诺日后有事,必须为盛源号张目。
这都有点撬宜春号墙角的意思了,新任小李总柜大不乐意,蕙娘却是精神一振,因笑道,“这事也容易,你告诉他们,桂含沁都还没走马上任呢,可不好私下许诺什么好处。但我能让这件事在皇上那里挂个号,甚至于让燕云卫都上心照拂,到时候海军略微倾斜一番,也无人会多说什么……问问他们乐意不乐意了。”
权仲白先是默不作声,等人走了才道,“你真坏啊……这么一来,盛源号要和你结仇了吧?”
蕙娘耸肩道,“就算没有这件事,难道盛源号就会对我们友善么?到了这种地步,若是做任何事之前都要瞻前顾后害怕结仇,最终也只能是一事无成。”
她随口说出一句话,倒是惹得权仲白沉思了一阵,蕙娘望着他的侧颜,不免在心底叹了一口气:虽说两人年纪差得多了些,可自己在慢慢地成熟起来,而这一位太擅长养生,时光在他身上仿佛停滞了一般,多少年来是只长了风情,不长年岁,如今随手撑着脸颊,长发流泻在一侧,那股跖足风流的劲儿,无需特别作态就是沸沸扬扬,看着倒是比刚成亲时候还要更意气风发……只是随随便便沉思一下,都动人至此,叫人怎么不叹一声苍天无眼?别的不说,焦勋、定国公乃至何芝生等人,从貌上来说,压根就没得比……倒是让她有点埋怨自己了:说来也不该这么浅薄吧,寡人有疾、寡人好色,那都是臭男人的毛病,自己都二十多岁的人了,看着成亲七八年的老菜帮子流口水,像话么?
“你在想什么?”她忍不住问,“可别又埋怨我做事不留余地。”
“那倒没有。”权仲白随口说,“我是在想,若有一天,你能登上皇太后的宝座垂帘听政,不知天下会是如何光景。你又会用怎么样的策略来治国。”
“我要垂帘听政,按天下太后的路子,第一件事必须是养几个男宠。”蕙娘失笑道,“这个好像和你的利益有些冲突……”
见权仲白似笑非笑地睨了她一眼,她扑哧一笑,举手道,“好么,不养男宠也罢了,不过,这依然不好说。我做太后,谁做皇帝?乖哥还好,歪哥那小子,才多大就胳膊肘往外拐,还能听我的话不成?”
权仲白道,“看来,你对治国是没有半点概念,不然也不至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懂得和我打太极。”
蕙娘最不服输的,被他这一说,倒是有点动气,咬着唇想了一会,便道,“谁说我没主意?我的主意吓死你也未必。”
她翻过身想了想,先曲着手指道,“如我开始垂帘听政,必定要先排挤政敌,一般说来,仁义道德不过是遮羞布罢了,真正会反对我问政的人,多半都应该是利益上和我有所冲突。按如今朝廷的政局来讲,我身后有宜春号,自然能向晋商等人靠拢,正好会接受商人摆布的官员,多半也是没有多少门户之见的,一介商贾人能操纵他们,我就不能?用地丁合一换取杨首辅的支持,再吸纳晋商派别的官员,余下反对我最剧烈的那些人,该杀的杀,该贬的贬,辅以邀买人心的一些善政,多给官员们发发钱,不出两年时间,应当可以说是大权在握,可以为所欲为了。”
她曲下一根手指,又道,“从我在祖父身边的经验来看,这做首辅的泰半时间都在和钱打交道。怎么给朝廷挣钱,怎么去花钱,如何把朝廷的钱花到实处,实在就是他们最基本的工作。当然,人都有私心,这种正职,很多时候倒变做顺带了。祖父能在首辅的位置上一坐多年,也和他本人盆满钵满,一无所求有关。从前的事不多说,如今天下是我的家天下了,自然要肃清吏治,起码得把水稍微澄清一点儿。再平复民怨,最好能减点地税,天下多少农人顿时就有效死之意。国家的钱,可从商人手中来。收税官必须由燕云卫密切监视,到时候鸾台会也能派上用场,商税收些,比地税不知赚钱多少。均一番贫富,国家就安定了。还有海外贸易也能挣钱,财政也许不会是什么太大的问题。最要紧是把那些流民打发出去……打发到哪里去呢?”
权仲白失笑道,“从来都只有鼓励繁衍人口的,你倒是反其道而行之,愿意把他们送到新大陆去?”
“我为什么不做,”蕙娘耸肩道,“新大陆缺人,我人多。双方正好一拍即合,事实上非但愿意送人,我还愿意送他一些火铳。你也看过航路图的了,从那边过来,茫茫大海,一直到日本才算是有个国家。只要把日本拿住了,新大陆那边的人还能拿我们怎么办?大秦周围,不是苦寒之地就是瘴气遍布,根本不适合住人。新大陆可以开垦,自然把人送去……等到他们那边发展起来了,双方互相贸易,彼此得利,岂不美哉?再怎么说,那也是和我们同文同种一个祖宗的人,说亲热点那就是兄弟分家出去单过了,不帮他们,难道还帮外人?那些外人可没安好心呢,你说他们没瞅准了大秦的好山好水,我可不信。燕云卫的人还不知道,这件事竟是权世赟和我说的,就是在大秦呆过的什么学者,人还没回泰西就写了文章,盛赞大秦江山,结果,第二章就开始部署什么蚕食、侵略大秦的方针。虽说只是纸上谈兵,可也够狗胆包天的了。他身边的一些夷人纷纷规劝,他也只是不听,说什么此时部署,乃是万世基业开端,万万不能坐失良机云云。我听了倒是一阵好笑,随便打发个人和封子绣说了,这会他应该在诏狱里受苦呢。”
权仲白亦不免大皱其眉,道,“真可谓是妙想天开,泰西距离多远,劳师远征过来,能过得了广州么?他还真以为大秦子民,是南洋的那些土人了。”
这话也是正理,不过蕙娘和权仲白也都没当真,蕙娘道,“说到这个,团结兵权也是势在必行,正好杨七娘如此狂热地支持机器,我和她也能合作一段日子,我来送人,她来发展机器业,岂不美哉?桂家那边,能彻底打倒罗春的话,还能把土地给再扩出去一段,他们也不用担心什么,又都是老交情了,给歪哥娶了桂大妞完事,四壁江山,若算上崔家,至此边将都没什么异心。以后数十年内,再从容兴风作浪,把他们都收拾一番,重提轮番戍边之策,歪哥的子嗣必须学前明只从民间女子择后……我和你说,任何人治理天下的大策略都不可能妙想天开的,左右都是这些道理。只要在民间有过足够的经验都能明白,天下人要的究竟都是什么,你要往上爬,无非就是尽量地满足你的盟友,自然能得到反馈。再没有什么剑走偏锋的道路能一蹴而就。换到天下也是如此,都做了天下之主,你的目标不就是让天下安稳么?那就给武将仗打,给文官钱花,给种地的土地,给经商的商路,给做工的工厂……这么简单的道理谁不明白?连先帝都门儿清,就看你有没有这个心去做罢了。”
权仲白缓缓抚弄她的秀发,半晌才道,“有时候,皇帝也只是人罢了。昭明帝自私自利,没那个心思,如今这一位,又没有这个精力——其实也没这个胸襟,更看重的还是家天下……就是你,现在说得好听,日后若是上位,会否如此行事,也是难说。”
“天下哪有真正清明的政治,我说的这些,能做到七八成都已经极为理想了。”蕙娘随口道,“还得看歪哥和我是不是一种心思。这么搞,商人势必益发势大难治,也许歪哥想着重农抑商也是难说的呢……嘿,不过都到了那个时候,也没法重农抑商了,现在都有火炮啦,重农抑商就得闭关,不然海路不封,海商不绝,就永远都有人想要去经商……现在这年代,自己闭关有什么用?江户湾前几发炮弹,用船工的话说:再紧的……”
她毕竟是女子,那话说不出口,咳嗽了几声,“只要炮射得够远,还不是给捅进去了。真到了那个时候,一放弃日本,海防就危险了,为了维持海防就必须有钱,为了有钱就必须收商税……别看我们母子现在还成,到了那时候,没准那小子是打从心里恨我,给我下毒,盼我早死呢。”
权仲白也笑了,“的确大有可能……不过,你说了这半天,说的都是你当了太后以后该做的事,等你垂帘听政,独掌天下大权以后,你想做什么呢?”
蕙娘戳了戳权仲白的额头,多少有些揶揄地笑了,“傻郎中,教你个乖,真到了那个地步,我想做的事,就是我该做的事。这件事我不想做,那就有不做的理由,我想做了,才是应做的事。等到天下大势都操诸你一人之手的时候,应势而动独掌风云,还分得出想和该么?”
权仲白握住她的手,放到唇边印了一下,沉思了许久,方才慢慢地道,“看来,我是找到你想做的事了,也不知是天生还是养成……你像是自己都没想到,不过,你的确是很喜欢,也很适合做个掌权者。一间票号,难以满足你,若你是个男子,没准会瞄准首辅的位置。不过,你又是女儿身,看来你的理想,只能是垂帘听政的太后级人物了。”
蕙娘被他的说辞大为惊骇,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好半晌以后,冒出脑海里的第一句话,也不是驳斥他这荒谬到了极点的论调,而是弱弱的问句……“看你意思,若是如此,你也会支持我的理想、我的大道?”
权仲白又侧头思忖了半晌,才若无其事地道,“不错啊,我为什么不支持?”
蕙娘一时,几乎晕厥,她迟缓地啊了一声,半日才道,“可……可……”
“我知道,这和我的理想几乎背道而驰。”权仲白耸肩道,“可任何事,不试过怎么能行?我觉得你的大道也挺好的,同我的并没有高下之分。既然你也知道,我从没有男尊女卑的想头,现在咱们家这样情况,你的理想也不是说空中楼阁,我凭什么要求你为我放弃?再说,人活着没有自己的道,没有自己的理想,岂非无异于行尸走肉?我为何要迫得你放弃你的梦,活得浑浑噩噩,一辈子浪费才能,真的只限于相夫教子?”
蕙娘彻底说不上话了,她罕见地微张小口,露出了一副傻相,权仲白看着倒不由失笑,他拍了拍蕙娘的脸颊,道,“舌头收起来……不过,这也是你自己想好了怎么做,我才能帮你。不过就你的问题来说,我是看不出有什么不该支持的地方,我喜欢云游四海,也不是一走就一辈子。你我二人的大道,其实也不存在根本分歧。”
他又侧过头,若有所思地望着蕙娘,“还是老问题……阿蕙,你想好你想走的路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