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说来,像她这样身份,又是双身子,什么红白喜事不参加,别人都说不出什么来。顶着刚显怀的肚子过来致祭,那显然是看在杨善榆和权仲白的交情上,杨善榆妻子蒋氏不说了,他的姐妹兄弟都特别过来陪着蕙娘磕头,姐妹们在帐子里,兄弟们就在帐子外。蕙娘行过礼起了身,杨善桐便上前引她进后头休息,因还对她抱歉说道,“今天过来的人太多了,屋舍又细小,恐怕不能给你安排静室休息。少不得在屋内挤一挤吧。”
她双目红肿、形容消瘦,若是被她丈夫看到,估计是免不得好一场心疼了。蕙娘见了,都很同情,她是忙过丧事的人,老爷子和四太太都过了头七就下葬了,就是这样还熬得瘦了不少呢,这么四十多天地忙下来,还不得脱一层皮?她刚才看着蒋氏还算好,倒是几个兄弟姐妹都是打熬得不成样子,连从外地赶来的杨老爷,杨善榆之父,都显得苍老疲惫,就没一个人是神完气足的。
她因到得晚,估计后头也没什么客人了,便拉着杨善桐道,“那你不如陪我坐一会,好歹也歇一歇。”
说着,两人便进了内堂休息,那里一屋子内眷,本来正叽叽喳喳地说话,虽然受场地限制,不能看戏、耍百戏之类的,但也是言笑无忌,没什么悲戚之气,倒是见到杨善桐和蕙娘进来了,都露出尊敬之色,知道蕙娘身上沉重,忙把她们让到僻静处休息,一屋子人也都不敢说话。
杨善榆毕竟品级不高,在京里除了几户亲眷以外,主要来往的都是他那帮子搞杂学的师友,这些人和蕙娘等人自然是格格不入,她们不敢来和蕙娘、善桐说话,蕙娘也觉得被她们看得很有几分不自在。才坐了一会,便和杨善桐使了个眼色,两人索性走到蒋氏卧室里去说话。这里倒亲近了一些,蕙娘方对她说了些桂含沁的平安,又道,“本来回京应该上门来陪你说道说道的。不过我身上不好,你家里也有事……这回怎么没见到伯母呀?”
“她就没能过来。”杨善桐面上掠过了一线阴影,“才知道消息就晕过去了,现在还病在床上,都起不来……爹差点都不能过来,要不是病情稳定住了,说不定就跟着过去了。”
她和母亲的关系是有些微妙的,可现在说起母亲的病情,语气中的伤痛和心疼又不似作伪,蕙娘拍了拍她的手臂,轻轻地叹了口气。杨善桐抹了抹眼睛,强笑道,“让你见笑了,我这一阵子,心里烦得很,动不动就想大喊大叫地。唉,偏生含沁现在又不在……”
过分的疲惫和悲伤,是很容易叫人失控,蕙娘也能理解杨善桐的感觉,她安慰了杨善桐几句,又道,“确实是天妒英才,实在可惜了,若是健在,我看子梁日后必定青史留名的。”
“我倒宁愿他不曾青史留名。”杨善桐的眼圈又红了起来,她摇头茫然道,“倒宁愿他还是那个结结巴巴的榆木疙瘩……娘总盼着他出人头地,出人头地,又有什么好?”
她忽然有些受不住了似的,低下头狠狠地拿手背抹了两把眼睛,又抬起头哑着嗓子道,“不瞒你说,自从知道哥哥去世,我心里就难受得很。以前……以前家里那个样子,娘什么都是为了他,我也好,姐姐也罢,一生都要围绕着他来安排,我心里有时候也很恨他,可现在他去世了以后,我又比谁走了都失落。以前我想,他是哥哥我是妹妹,凭什么我什么事都要顺着他,什么时候都要照顾他,他又并不真傻,可现在他走了我才知道后悔,是我没好好照顾他。我知道他和媳妇不亲,嫂子也未必能约束得了他,我为什么就没有多管管,多用点心呢?我娘要在,肯定会这样埋怨我,我也肯定会和她吵起来,可我明知她说得没理,明知我不是为她而活着,现在我自己心里又过不去,总觉得我是应该照顾他的,我应该多牺牲一点,多服务他一些……”
这么长篇大论语无伦次的发泄,让蕙娘都有些说不上话了,她心底,亦不能没有一点感慨:杨善桐好歹还是站出来反抗了母亲,现在这样感慨,多少有点求全补偿的心理,她呢?却是心甘情愿地为乔哥奉献了自己的婚事。这些事,你不去想就不会痛苦,真要计较起来,这种愤怒和委屈,也不是一般人能理解的。唯有伤口相似的人,才能互相舔舐一下。
轻轻地拍了拍杨善桐的肩膀,低声道,“别多想了,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我放不了手。”杨善桐抽噎着轻声道,“我就是接受不了,你知道吗,要是哥哥去世是为人所害,那也罢了,我用尽一切力量,也要让那人付出代价。可他就是这样去了,我连想怪罪,都不知道去怪罪谁,我心里真是难受得说不出话来。我本该好好照顾他的,本该是我为他付出,可我们之间,只有他对我好,我对他却……却……”
她说不下去了,只是直摇头,过了一会,又低声道,“含沁若在,那就好了……我总是不相信这事就这么简单,人就这么去世了……我就是没法接受!”
说着,便握住蕙娘的手腕央求道,“神医的话,我是不敢不信,也不好多问,但——”
两家关系不同,蕙娘对她,自然也不同于别人,她不待杨善桐多说什么,便许诺道,“这事我得空一定细问他,若有隐情他没说出口,我知道了,肯定给你送消息。”
杨善桐方才略略平复了心情,仿佛又燃起了希望似的,冲蕙娘点头勉强一笑,便又擦着眼睛说,“好了,前头也该来客了,我去把姐姐替下来休息休息……”
虽说生前官位不显,但死后却是十足哀荣。杨善榆是第一个葬进皇帝给自己勘探督造的陵墓群的大臣,在规划出的陪葬位中,占据了一个很不错的位置。也许是因此,来送葬的达官贵人也有不少。联上这四十多天的法事,也算是这些年京里罕见的热闹丧事了,势必能在京中人口中传诵很长一段时间。蕙娘等人送葬回来,也有几分疲惫,她回家就上.床睡了。过了一个多时辰这才醒来,才醒来,外头就有人进来回报,“绿松、香花等人都已经回京了,只留下石墨在文娘身边贴身伺候。”
蕙娘连床都不起,靠着就叫绿松立刻进来。等她进了屋子,先看脸色,见除了风尘仆仆以外,别的还算平静,她便直接问,“孩子没了吧?”
绿松点了点头,未曾说话,蕙娘接着又问,“姓王的搞掉的?”
绿松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情况也有点复杂……”
蕙娘便跳过不问,又道,“那人呢,没事吧?”
“从前有事的,孩子没了以后倒想开了。”绿松不愧是她的心腹,知道蕙娘把她叫回来,就是要将此事追究到底,她丝毫未曾遮掩,抬起头平静地说,“十四姑娘不想和姑爷继续过了,想请您帮她离开王家。”
蕙娘不禁抬了抬眉毛,她低沉地说,“她总算是想开了!”